01
寂静的夜空,屋子外面簌簌飞雪,密密集集的声音,在无法动身起床的大姑母听来尤为清晰而激烈。凛冽的寒风在简易的屋顶上呼啸肆虐,偶尔有风裹挟着雪粒子打到大姑母干枯的脸上,也打到年过七旬的大姑母干涸的心里。
已经有一天多,没有谁来看望过了。大表哥已经五十岁,在田间地里干活,浑浑噩噩这么多年,终究没干出什么模样来,还时常被大表嫂责骂没用。大表哥两口子生了一女一子,女儿出嫁了,找了一个县城的女婿,生了孩子后,大儿媳就去照顾孩子了。儿子呢,也有二十好几了,到处打工,不攒钱,还找不到对象。大表哥一个人种着十几亩地,家里地里,大姑母心疼,常常帮着。这天这么冷,想必是去哪里喝多了酒,睡着了。
二表嫂仗着娘家哥哥有门路,脑子精明,叫二表哥早早做起贩卖农产品的生意,后来盖起了大房子,说话口气那是要高一格调的。他们的家离得有十几户远吧,可能正忙着生意,或者到谁家聊天忘了形。
表姐嫁给了本村,一直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回家的话,走路大概要十几分钟的样子,毕竟嫁出去了,也指望不到哪里去啊。
大姑母望着头顶,蚊帐在昏黄的灯光下,脏乱不堪,显得黑沉沉的。眼面前挨墙根下,还摆着这么多年来的农具——锄头、铁锹、犁、耙、簸箕等,这些陪伴她将近一辈子的物品,这时候安静地立在那里,默默无闻地陪伴着。
屋后再也听不到鸡们的吵闹声,自从大姑母踩着梯子到低矮的鸡舍上捡鸡蛋摔了一跤,骨折卧床之后,鸡们就被大表哥处理了。
当初,两位表哥分家。大表哥买了别家旧房子,搬出去住了。留在老房的二表哥,挣了钱,盖新房时,大姑母就叫他在新楼房一侧盖了这间小屋子,不跟他们同住。后来,搬出去的大表哥一直没钱盖新房,而二表哥又看中了大表哥买的旧房子的位置好,就跟大表哥划算,用已经住了几年的楼房换了大表哥的旧房子,之后又盖起了一套新式大房。
小偏房住着是自由多了,前后都有门,不用从儿子的房间出入,但是这门装的是旧式的门闩,平时不闩,过堂风吹得呼呼响,闩了房子又暗又闷。
这大冬天里,屋外屋内一切都死寂,万物都沉睡着。屋内的电线结起了厚泥痂,电线下的灯泡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大姑母的心也跟这灯光一样昏暗,飘忽不定。
02
大姑母生于抗战胜利那年,是爷爷奶奶最大的孩子。爷爷是中农,条件不差,但解放后地被收回,孩子又多,大姑母根本没有上学的机会。
大姑母二十来岁时,不知是谁介绍了临县一户人家的长子,就是后来的大姑父,人长得干净清爽,个子高瘦,举止文雅,与一般的农家子弟迥然不同。
可是大姑父家几间草房子,矮塌塌,风吹吹就快倒。家里有一个老娘,眼盲。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七八岁。爷爷奶奶很不希望大女儿嫁到那样的人家去,但那时家底厚的又有几个呢?再说,大姑父是识字的,所以就同意了。他们结婚后,在娘家待了一年,爷爷奶奶才同意他们回大姑父家生活。
老的干不了活,小的还要上学,最大的兄弟勉强能帮个忙。烧饭摸一下米缸,烧了这顿没下顿,这顿的米还是借的。
大姑父解决不了全家肚饿。关键时候,还是得靠大姑母想办法。
怎么办呢?那时候,上工讲工分,劳动力挣工分,不够用,那时谁家都不宽裕,只好问集体借,借多了就借不到了,那么只好想集体的办法。
我不知道当时的大姑母是怎么过自己这一关的。一个出身经济不太好却非常讲究勤劳朴实的大家庭的长女,刚结婚不久,一个新媳妇,却不得不在夜深人静时,避开村里密集的人群,借着月光,去寻得一点粮食,并下定决心,慌慌张张藏着掖着带回家,喂养一家子。
总得寻一个长久之道。大姑父能写会算,但是干农活,一怕这怕那,二也的确没个好样,总是遭人嘲笑。大姑母没办法,只好都靠自己,常常忙得头昏眼花。后来村里需要教师,大姑母抓住这个机会,连续几个晚上,给村里和大队领导编竹篮,那时候,下地装猪草,往家装粮食,谁家都少不了竹篮子啊,况且大姑母的竹篮编得又细又密,好看又实用。这样,大姑父得到了教师这份工作。
大姑父可是有正经理由不下地了。那时候,教师还兼职会计,村子会多,事多杂乱,大姑父每天忙得屁颠屁颠,除了回家吃饭,其余时间都乐不思蜀,说起话来唾沫四溅,成天跟人打交道。
大姑母一心一意经营家里,要养活一家子不容易,何况要伺候眼盲婆婆直到去世,想法帮弟弟成家,后面的弟弟还要读书,三个小娃也要操心。家里永远是鸡飞狗跳,自己娃一放假,就送回娘家。七八十年代的日子一直为难也一直过着,里里外外一把手。
养家好像不是姑父的人生重责。他在村里一心一意教书,搞建设,协调群众关系,干的活最多,吃的明亏暗亏不知有多少,拿的工资却微乎其微。但是,有些村民并不买账,背后攻击他,挑动大家对他的不满,特别是一些媳妇大妈不明就里的责骂,终于使他丢了饭碗,回了家。
那时候,地已经包产到户,家家户户要想庄稼收得多,必须自己出力。可是,大姑父俨然把自己当成知识分子,下地不情不愿,总找借口逃离。这样的时候多了,大姑母就不再叫他,能做的事情就自己做,不能做的就跟人换工做。
03
沙地最适合种花生和西瓜。初夏,大姑母的西瓜丰收了。月光下,望着茫茫一片的西瓜安静地躺在地里,大姑母看着是又喜又愁。这一下子收个几万斤,当然欢喜,但是,怎么卖?
大姑母连夜摘下一板车的西瓜,就要往镇上拉。人家的西瓜家里有男人,只管把板车套上马。马蹄子撒开,咯噔咯噔,马蹄轻脆,人坐在车头晃晃悠悠,不久就能到镇上。大姑母怎么去呢?家里哪有马?这一趟,从田里的小路到去镇上的大路,就几百米的路,又窄又多坑坑洼洼,就够走一遭的,更别说剩余的十几公里了。
娘家兄弟众多,帮个忙三下两下就能成事,但是隔着一条大河还有几十里地,真是鞭长莫及。当初奶奶心疼大姑母嫁得远,那时大姑母年轻还不晓事,但是这会儿真的没有办法,大家都是忙的时候。大姑母把套绳套肩上,弯起腰身使劲拉着板车,眼里冒出泪花来。
不知过了多久,后面的车子变得轻松起来,大姑母往后一望,原来是两个小叔子正在后面推车。大姑母不禁眼里一热。
这一趟,一两千斤的西瓜,三分钱一斤,买的人还要还还价,最后能卖个四五十块钱。钱拿着轻飘飘,不晓得要费多少力气。
大姑父每天无所事事,最能做的,竟是大姑母烧饭的时候,坐在灶门口添柴。后来,有个长辈实在看不过,叫大姑父去给集体看树林,一个月下来,多少有几块钱的补贴。
多年过去,两个小叔子结婚单过,婆婆去世了,大姑母的儿子也长大结婚了。等到了女儿结婚时,我记得大姑母给表姐的婚后生活指导是:如果家里有什么活要男的去做,你就给他把工具都找好,放在他面前。同村的表姐夫虽然看起来又干瘦又老实,但是干活主动,对表姐百依百顺,非常体贴。他们的孩子也教养得不错,后来读了大学。
在我的记忆里,大姑母性格直率,对谁都大方周到。我小时候寒暑假,经常跟爷爷奶奶过了河,走一天路去大姑母家玩。不管玩多长时间都可以,回家时,爷爷就会挑个担子,里面装两颗大西瓜或者一袋花生,还有大姑母攒的其它好吃的。等我们长大,自己骑车去大姑母家,大姑母会绞尽脑汁,想点办法让我们吃点平时吃不到的,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搬出来。夏天,趟深水去门前池塘里摘荷花,弄来做点心;冬天会把储存的牛肉、兔肉、狗肉还有一些坚果,摆出一大桌子来,随便吃。
我父亲一向怜惜这位长姐,在她六十岁的时候,召集众弟弟妹妹筹资给大姑父大姑母买衣料做衣服,热闹地给大姑母过了一次生日。
这期间,大姑母和大姑父家族里的亲戚去了一次重庆,逛了一回渣滓洞,这算是出过一次远门。而我每次请她到我工作的城市走走,总说抽不开身。
多年后,树林拆迁,集体分给大姑父一笔钱,好像有一万多吧。大姑母做主,都分给了儿女。
大姑父多年来,除了看树林,就喜欢跟人聊天,下象棋;过年时会去镇上给人写对联换点钱。镇上离我们家近,所以那几天就在我们家吃住。就写字换钱,我去看过,大姑父只管写,搬桌子、裁纸、研磨、挪纸、晾干、给顾客打包,都是我大姑母的活。
而大姑父喜欢走亲戚,虽然对吃喝不大讲究,要求不高,但吃饭,跟人聊天,一聊就是半天。自身不爱清洁,晚上睡觉呼噜声响彻屋瓦,有时候又能在睡梦中慷慨唱戏,弄得大家都不能入睡,次日邻居会来询问缘由。
而大姑母总是要在离开的那天,把大姑父睡过的床单、被套、枕巾都好好清洗一遍,被褥子都翻出来暴晒。
记得我2010年夏天回家,当时已过70的大姑父已经有点神志不清,坐在一处半天不能反应。不久后中了风。
大姑父一米八的个子,人又粗重,说话嗓音洪亮,轻声细语的时候极少。卧床几年后,2014年年底,去世了。小姑父通知我的时候,特意强调,大姑母说了,她死的时候不回去都可以的,但是大姑父去世,还是要回去的。
我一听这话,好多事情也就明白了。一样在外省工作的堂弟,一向内外亲戚分得清,他也接了电话,后来告诉我,他不回的。我回不回?
04
我其实没有太多犹豫,就知道我是要回去的。父亲在世时,尽管对大姑父一万个不喜欢,但是,因着大姑母的关系,对大姑父还是尊重有加,对几个表哥要求帮忙,也是能帮就帮。只是,彼时,父亲已经不在世。
我买了火车票,终于在大姑父出殡那晚赶回二表哥家。
据表姐说,二表哥在外给出去的人情钱多,这次,就由二表哥负责安葬大姑父,可以收回一些,所以,灵柩停在二表哥家。
大姑母自然是欣慰的,她对我说,小叔子的儿子读书厉害,去了美国,回不来。但是,我们有武汉的还有浙江的都回来了,……
那晚上,大姑母就坐在灵柩边,我陪她坐着,听打唱丧鼓的唱:长江的水哗啦啦地流,哥哥哦你哪里走?……
方言格调,由一位大姐唱来,忽然就入到我的灵魂,极其有情,极其伤感。
大姑母对我还有邻近老人说一些大姑父去世前的事情,我记得最深的一句是,姑父的“眼睛更明亮了”之类。凌晨出殡时,大姑母的唱哭,叫人听得不忍。
我忽然想起,若干年前,我奶奶去世,大姑母也哭得悲怆。别人问她,她说,哎,还有一些人年纪比我大,人家妈还在世,我没有妈疼了啊……
农村的冬天,冷得很,我一时真不习惯。熬了一宿,出殡应有的仪式一一参加,该鞠躬鞠躬,该磕头磕头。次日,为了早点出殡,早饭准备得特别早。起殡的时候,异常热闹。附近人家都来看,二表哥特意告诉我,那些把手上缠了丧布的车子都可以坐,都是他朋友的车。我一看,不得了,一长排啊。
我送葬到灵柩转车(之前由人抬,之后要去火葬场)的地方,才返回,准备吃点饭乘火车返回。
因为对环境不熟悉,我不认识理事的后厨,只好问二表嫂,能给我点饭吃不,我要回去了。二表嫂没料到我会忽然找她要饭吃,有点气咻咻地去厨房洗锅。我后来看见外面搭的大棚来了准备干活的师傅,赶紧叫二表嫂不用烧了。二表嫂当然求之不得地走开了。
师傅给我备的早午饭,一点微微热的饭,一瓢莲藕汤。
我想起之前最后一次在二表哥家吃的饭,就是前面说的2010年夏,我带当时两岁的儿子,第一次到老家,看了另外两个姑姑,她们建议一起去看看大姑母。我们就去了,大姑父当时已经不大健朗,我给了大姑母一些钱。按风俗,要在他们家吃两顿饭。大姑母的小屋安置不了我们这么多人吃饭,就去二表哥家吃。大姑母把自己储存的鸡蛋,还有一些干菜,都搬到二表哥家。二表嫂有些勉强地给我们烧了午饭,到晚餐时,已经非常不情愿了。挨到很晚,才给我们做了顿饭。
我吃完饭,又去大姑母的小屋看大姑母。大姑母爬着梯子,去鸡舍上的屋梁取回鸡蛋,给我装了二十几个蛋,还很愧疚,说早知我回来,应该多准备些。
我看了那鸡舍,随口说,小心啊,年纪大了别爬高。
我顺便看了大表哥的屋子,当年漂亮的二层楼房已经破旧,屋里大表嫂娘家来的客人熬夜打过的麻将还没有收拾,地面烟头一地。总之,大半天包括一个晚上的时间,自始自终,我都没会过大表嫂的面。
大表嫂的女儿负责收人情写账目,她朝我看一眼,一副陌生人的表情。
等我离开时,二表哥已经回来,他说,你没去(火葬场)?然后一脸的不开心,虽然我再三说我怕耽搁了赶不上火车。
到了火车站,我坐在车站的椅子上,居然旁若无人,沉沉地睡着了。幸好之前我上了闹钟。
之后到现在,我再也没去过大姑母家。听其他亲戚讲,年后,二表哥给大姑父过五七,又摆宴席了,当然,我们这些亲戚,不管在家与否,都要上人情。
又过了两年多,忽一日,小姑给我打电话,说二表嫂得了重病,是妇科方面的癌症。
我吃了一惊,毕竟,她还年轻,又一向不务重活,上次我看到她时,还活力四射。熬一夜,一点亏都看不出。
小姑说他们都去看望过了,我心说,看望就是给钱嘛。我犹豫一下,顺口说,替我也给点吧。
据小姑说,自从二表嫂生病,她家的店子和家,就靠大姑母看了。后来她住院出院伺候,基本也都是大姑母。
据小姑说,二表嫂嫁进门时,跟大姑母关系还不错,这次病后,就变得冷漠了很多,经常给大姑母气受。
在二表嫂病情稳定一些后,大姑母又搬回自己的小屋,但每天还是去二表哥家帮忙。小姑每次跟我们打电话,无不感叹大姑母命苦。
05
雪停了,次日一早,表姐去看望大姑母。大姑母本来很烦怨,不想见她。
我记得大姑父去世出殡,按道理女儿要大哭一通,但我很惊奇的是,尽管一直生活在乡村,表姐已经不会唱哭。经过表姐家,按风俗,亲戚都要表示点意思给抬棺者,表姐出了八条烟,之后我听到她跟一直向村里人炫耀。
大姑母想想,跟女儿生气又是何故呢?糊涂着过吧。
表姐自从儿子大学毕业,又在大伯子的帮助下,给儿子找了好工作,对老母亲的照顾,明显多了。
是的,谁都有谁的烦心事。记得那年,西瓜、花生低价,田里收不到钱,各自成家的子女,日子都不好过。大姑母便每天早起,走十几里地,到隔壁县人家收过的地里,秋天捡漏收的棉花,春夏之交捡漏收的小麦。有时候,有些田地主人干脆叫她去帮一天工,这样,一天的饭有了,还能赚几个钱。
那时候,那么苦,都能体恤子女,现在也可以啊……
大姑母想着,也就释然了,后来,在表姐的照顾下,慢慢康复,又开始帮大表哥种地,帮二表嫂理家。
大姑母少时,裹过一段时间的脚,后来,又赶上宣传不要裹脚,就放了。没想到,脚变形了,随着年纪的增大,脚的二拇指被挤到大拇指上,穿鞋痛,走路更痛得不行,但也只有忍着。
那脚,畸形得我们晚辈连看也不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