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年对越战争时,爷爷奶奶带着我住在田阳县那坡镇。紧挨着那坡镇的靖西是前线,听大人们说,晚上能听到大炮声。二姑陈秀华嫁给了靖西客运站的一个司机叫黄明亨,开战后二姑带着表哥黄永灿、表妹黄窈娥撤离避住在爷爷奶奶这里。我那时可能正在学说话,听到表哥阿公阿公那样叫爷爷,我也跟着把爷爷叫做阿公,于是就一直叫了几十年。其实大家叫爷爷的名字都各有不同,奶奶把爷爷叫老头子(粤语loubougie),大姑二姑和邻居把他叫三叔。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在百色还有一大堆亲戚,爷爷的父亲来自广东罗定,沿着珠江一路做生意,从出海口一直做到了源头,然后定居在百色,做山货百货生意,曾经卖过老虎,开着一间商铺名叫“陈义记”。名称应当来自北宋的“义门陈氏”。虽然名字是这样,不知是解放战争还是百色起义时期,陈太公想发一笔不义之财,就以自己的商铺为担保,向整条街的商铺老板借钱,畴到一笔巨款,请了一队税警,跑去云南贩回来两担鸦片烟。如此大操大办果然惊动了李黄白政府,税警队被一个连的正规军包围,就地缴械,两担鸦片烟被收缴。陈义基太公空身独回百色,一条街的商铺闻知噩耗,当天就封掉了“陈义记”。
太公育有三子二女,大伯爷在李黄白政府当校长,田阳中学即其所创;二伯爷被人称为二伯农,一直住在百色;爷爷排行第三,因此叫三叔。还有排行老二的一个大姑婆,解放前嫁去了南京,解放后音信全无。以及最小一个妹妹,嫁在南宁,被我阿爸叫做秋姑。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阿爸考上了高中,准备不去读。被秋姑知道,专门从南宁赶回来,塞给我爸10块大洋,说家里只有一个男丁,整条街都没人考上,怎么考上了还不读。于是我爸成为当时凤毛麟角的高中生。时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爸带着她三个妹妹,每天上树下河,掏鸟摸鱼,半饥半饱度日。
家道中落之后,家族分崩离析,百色呆不下去,太公跑去南宁邕江边的水街买了间小屋继续做生意,爷爷留在那坡进货,就在这里过了一辈子。
对越战争激烈时,奶奶在码头当搬运工,爷爷在镇饭堂不知道干什么营生。我每天无所事事,主要是和小伙伴跑去右江河桥头,看汽车拉大炮去靖西,隔几天一队,从头看不到尾。后来大码头仓库被改装为伤兵医院,运来很多伤兵,白色的绷带被搭在架子上,也是挂满一街,小孩子们好奇,都跑去看热闹,时间一长,药味越来越冲,闻到很难受,只好绕道走。
奶奶姓王,叫王汝云,身材高过爷爷。记忆中,奶奶比爷爷利害,在屋里常把爷爷呼来喝去。听妈妈说她原来也是大家闺秀,曾经有发大水去收租等话,如今做码头工人,每天来来回回挑100多斤从河边走到仓库,脾气不好情有可原。奶奶对我却很慈祥,只要不是去上班,就会背上我窜家坊。有次不知去谁家,她到里间和大人说话,把我放在堂屋里。堂屋里一个小孩坐在小桌子边,低着脑袋就着碗边吸桌上的一碗粥,我在旁边他也不理。根据家里的教导,吃饭是必须捧碗的,可能是第一次在别人家里看到别的小孩,我就十分好奇地一直看着他吸那碗粥。这时奶奶办完事出来,拉上我就要走。我觉得奇怪就指着那小孩说他为什么那样吃饭。奶奶就吓唬说那是山上的猴子,我如果那样吃饭也会变成猴子,被赶回山上去。说完就拉着我走了。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比喻,信以为真,所以印象深刻,联想到看猴戏时猴子经常被鞭打,心中不寒而栗,从此非常注意自已的吃相。
战争一直持续,大人们街头巷议经常聊起,说是田阳民兵营也派了800个人过去,遇到越南特工,说话口音和田阳壮话一模一样,于是先被炮击,死伤惨重,后被特工暗杀,又死一批。上头急了,把民兵营隔离一个一个问,说不出大队,村名,同伴的,就地枪毙。就这样只回来一半人,我们一个亲戚也牺牲了,说到这爷爷奶奶就黯然。
爷爷曾读过小学三年级,能写会算,在街坊四邻中颇自负,常常游手好闲,有次一个别家的老头配一副药,需要童子尿,就找上了爷爷,爷爷居然乐见其成,抱起我让我往他手里的碗里尿。虽然我穿着开裆裤,平时也受到言传身教,怎么能做当众小便这么失礼的事,坚决拒绝。从此街坊们应当知道我不会变成猴子。
街上最热闹的地方是电影院,我们几个小伙伴常常混进去看电影,不会普通话,看得半懂不懂,只看个热闹,记得一片是文革武斗片,一个人假装画家去画另一派别的一栋大楼,被敌对派别的一个女民兵发现了,于是画家把画送给了女民兵,女民兵放走了他,后来两个都死了。另一片是自豪吧妈妈,打得很厉害,却只记得那首歌。还有一片是画皮,看完吓得半死,怎么吓的也不记得了。爷爷却很有兴趣,他混不进去,就去买电影票,结果排队过程中,屁股口袋被小偷划开,钱都被偷走。爷爷垂头丧气回家,被奶奶痛骂一整晚。
不久爷爷时来运转,被田阳县供销社聘为田阳县化肥仓库主任,当即走马上任,全家搬离那坡,住到了右江对岸的仓库里,化肥仓库在中学后面,紧邻平朴村。
爷爷得此特殊待遇,根据大姑的说法,是因为有次县里安排处理地主财物,鉴于爷爷做过裁缝,就安排他帮三个弹棉花佬拆被子。结果在被子里发现一个锦囊,内有三颗宝石,两个金戒指。弹棉花佬每人分走一颗宝石,爷爷分得两个戒指。天明登前途,棉花佬完工偕宝石不知所踪。两个金戒指,爷爷却选择上交。至此许是官方认定爷爷难能可贵,拾金不昧乃大造之才,遂让他当了公务员。奶奶跟过来,就地喂养供销社的40头猪。
大姑是爷爷长女,叫陈秀玲,和姑父廖一敏结婚刚不久,在田阳绢纺厂做挡车工,而姑父廖一敏无业,在街头当混混。当时大姑怀头胎流产,住在中学里的一个小宿舍养病。偶尔会到仓库来看我们顺带蹭饭吃,一不小心谈及此事,就会情绪激愤,捶胸顿足,痛骂三叔真是又发了颠哦怎样怎样。这样我才知道爷爷原来曾经发过颠所以之前才会游手好闲。现在看来,爷爷果然假痴不癫,否则在如此艰难的岁月里,还能完整地带大一子三女。
总之住在化肥仓库,就到了我的乐园。这里毗邻右江,由四排大瓦房围成一个巨型四合院,靠大门一排是员工宿舍和牛棚,左边一排是氮肥,右边一排估计是磷肥钾肥,后面一排是猪栏。另有一个屋子专放杀虫剂,名字叫66粉,非常臭,我从来不去那边。中间的场地放了几十个豆豉缸,比我还高。以及堆成山的木柴。我曾经爬上去玩,但很容易被夹到脚,就放弃了。
化肥仓库每天都是极度热闹的所在,车水马龙毫不为过,比那坡街上的车都多,我见过的有拖卡解放牌,大型拖拉机,中型拖拉机,手扶拖拉机,牛车马车,排着长队等上货。爷爷先要到库房点数,穿行在人流车流之间;再回到住处算账,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下班后他会背上我,沿仓库巡视一周,奶奶跟在旁边给我喂饭,想当年陈义记之盛,亦不过如此,是所谓志得意满。
爷爷是脾气极好的一个人,被大姑奶奶尽情数落也会唾面自干。他从不骂人,逼不得已,会大喊一声“不得”,那就是底线。我曾在那坡街见人沿街收酒瓶,知道玻璃可以卖钱,看到各化肥仓库拆下来很多废灯泡,就小心翼翼地收集了一篮子,央求爷爷拿去供销社收废品的那里去卖――好买糖果吃。或许是看到我第一次劳动想挣钱,而且态度很激动,他说了“不得”之后我还要抱大腿打滚之类,他竟然抽空牵着我的手,提着篮子,和我一起到供销社本部去了。在那里他和遇见的每一个熟人打招呼,别人问他来干什么,他就说来卖废灯泡。而每一个人都说卖不掉吧云云,是的,每一个。他就哈哈哈哈,不以为意。让我站在旁边全部听见。
于是我感到非常伤心,从街上走回仓库应该是全程沉默不语。就这样提着一篮子废灯泡回到仓库门口,还不好意思进去,因为奶奶也说过卖不掉,回去必被耻笑。
就在磨磨蹭蹭之时,爷爷说扔掉吧。就牵着我往仓库后面走,我突然想起那里有个氨水塔,是水泥地面,灯泡扔到水泥地面会“嘭”地炸碎像放鞭炮。于是爷孙俩欣然前往,我把灯泡全部从氨水塔上扔下去,“嘭嘭嘭”碎了一地,心情才有所好转。
从此只要爷爷说“不得”,那就是不得,否则将会自取其辱。
不过年纪太小,总不免自取其辱,末了爷爷最多就说一句“废”。
之所以在我心目中爷爷像神一般的存在,是有一次黄昏,奶奶正在猪栏里喂猪,我跟在旁边看猪,就见爷爷急匆匆走来,说这天气有古怪。抬头看天,发现是一种灰红色。爷爷就叫奶奶一瓢一瓢地喂,不要太急。过了一会儿,爷爷大喊一声“走”,背上我就往家里跑,奶奶也跟着跑在后面。刚到门口,鸡蛋大的冰雹就落了下来。冰雹下了很长时间,我们不点灯,不升火,不吃饭,都坐在房梁下边,爷爷紧紧抱着我,三个人抬头盯着屋顶,屋外狂风怒吼,瓦片“噼啪”乱响。
所幸房子没有倒塌,算虚惊一场。第二天爷爷带我去供销社探听情况,听说倒了几间房,就去看热闹,在供销社后院看到了一坨大冰块,怎么也有两三块挡墙片石那么大。如果当时从猪栏往回跑慢一点,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我肃然起敬,爷爷虽然是个好脾气,但他每句话都应该是对的,有神力。
我之后对好脾气的人都非常客气,一直到长大都是如此,我自己也养成了一个好脾气,因为非常明显,这种人脾气稍微一变,就说明有事发生。
奶奶就不是这种人,我经常可以看见她疾言令色。小到吃相,坐相,站相,大到出门见客,鸡飞狗跳,我没少被她呵斥。
只有一次例外。那时爷爷奶奶都很忙,我常常溜出仓库玩,就结识了很多农村孩子,他们有时会到右江里游泳,有次我也跟着去了,玩着玩着我就走进了河里,只露出个脑袋,就像后来他们所说的如有神助,我没有再继续往河里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仓库那边跑来一群人,爷爷跑在第一个,二话不说穿着衣服就冲进水里,把我抱了起来。其后他们两个整晚无话,神情诡异,屋里非常安静。我知道我又做错了大事情了,奶奶却难得地没有对我发火。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后面有一次我和她一起乘牛车到对岸取山泉,一路调皮捣蛋,还搅混了水,于是被她用竹枝子一顿好打,身上好几道红印子,一路哭回家才作罢。
我唯一一次遭到爷爷教训,可能是偷偷从家里拿了钱,跑到街上买酸萝卜吃,好巧不巧,刚好遇到爷爷从供销社办事出来,就被他在头顶用指关节敲了一记,那种钻心的疼痛被铭记至今而且哭都哭不出来,回到家除了被说“废”以外,还加上了“败”,到现在在街边吃东西,心里还有阴影。
大姑住在中学的时候,有时我会跑到他那里去玩。我知道她和奶奶一样也是个容易大声说话的人,不过对我却很好,在她那儿我吃过一次麦乳精,算极品美味,比麦芽糖好吃很多。从仓库到中学要经过一个砖窑,然后是三棵高大的木棉树,再就是一片芒果林,林子后是中学院墙,走进后门是一块红薯地,过去就能到大姑的屋子。有次我过红薯地时,看到一条红色大蛇在我面前缓缓地爬,我只好站着等,可能吓傻了,也可能是听过大人说见到蛇不动,蛇就不会咬人的话。等了好一会儿那蛇才爬完,又等半天,确信蛇不会爬回来之后,才敢继续往前走。总之后来我就很少去中学了,可惜麦乳精只吃到过一次。倒是大姑时常过来看我们,她会趁中午休息的时候,拿上一个桶,一把菜刀,钻进甘蔗地里砍回来一桶甘蔗,很高端地削掉甘蔗皮,再拿给大家吃。这项刀工我至今都没有彻底学会,通常是我直接跑进甘蔗地,吃饱了再出来。
从大人们的交谈得知,我的爸爸妈妈,在遥远的宜山上班,因为种种不清楚的原因来不了田阳看我。因此我经常见到的是大姑和二姑。二姑的脾气跟爷爷,也是很斯文的人,在靖西被服厂上班,她经常会和大姑争执,却从未见她像大姑那样激动,大姑激动起来,又捶胸顿足,手舞足蹈,二姑就低眉顺眼,斜着眼睛讪讪地望着她,口里说,“惹,你怎么这样?”打仗的时候,二姑经常带他的两个小孩到仓库来避难,大的那个叫黄永灿,比我大一岁,小的叫黄窈娥,比我小一岁,都比我斯文,我们在一起上跳下窜,在仓库里玩得很开心,活动包括带狗出去捉田鼠,爬梯子掏鸟蛋,爬山一样高的氮肥袋子,喂牛喂猪喂火鸡。二姑把黄永灿叫哥弟,把黄窈娥叫阿妹。在他们到来之前,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叫做宜山弟,至此才全部统一称谓,把二姑的小孩叫靖西弟,靖西妹,把我叫宜山弟,就这样叫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