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一无所有到北京的人大概都有一大串的租房故事,他们通过房子把自己安置在这里,随着一起安置的还有他们的青春、梦想、爱情和奋斗时光。
我在北京住的第一个房子是在长安街附近,走路20分钟能到天安门,那个房子在地下。
那时候我大三,学校给了整整半个学期的实习时间,我本来在某日报做实习记者,做了两个月发现跟我想象中的做新闻差太多,就萌生了去更大地方看看的想法。当时根本没想过去找什么样的实习,总觉得诺大个北京,总有我的容身之所,于是就孤身一人去了北京。当时知道有个堂姐在北京,就联系她收留我一阵子。
早上七八点钟到的北京,但是堂姐中午才能过来接我,我就出了北京站,在广场的一个石墩子上坐下来等她。不多久左边坐了一个大叔,手里拿着一个热腾腾的饼,看我在啃冷面包就提醒我说那边有卖热包子的,我说我也不是太饿不用去,因着这个缘由,大叔就跟我攀谈起来。他说他是在昌平一个木材厂干活,还问我来北京干什么,我当时存了一点戒心,说我来北京上学已经有两年了,以示我对北京并非一无所知,他絮絮叨叨地说起他在北京的经历,我漫不经心地回应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右边也坐了一个大叔,左边大叔说到他去天安门看升旗云云,右边大叔就怼他天安门几点升旗啊!左边大叔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左边大叔又说自己在木材厂一个月能挣八千多,右边大叔就怼他挣那么多你还辞了干什么!左边大叔被怼得面红耳赤,找了个借口走开了。他走开之后,右边大叔就跟我说,这种人你就不要理他,满嘴跑火车!小姑娘在外,少跟陌生人交流。不大会儿,这个大叔也走开了,我莫名地觉得有些好笑,北京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暗示我些什么?
中午,堂姐来了,我们坐公交转地铁往她住的地方去。路上她除了问问我的情况,就一直跟我说她住的地方很小,我当时心想,小就小了呗,我能吃苦啊!出了地铁,跟着她七拐八拐到了一排楼下面,她指着上面的房子说,现在这里的房价已经八万一平了!对当时的我来说,八万一平和八千一平没什么概念,反而觉得租八万一平的房子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说着话就到了,她指了指前面那个门说,就是这里了!我走到门口,看到一个向下的楼梯,一小股阴凉的风和淡淡的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愣了一下,堂姐感觉到我的惊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楼上的房子租不起啊,我租的是个地下室。我勉强笑了笑,跟着她下了楼梯,走过一个个的积木一样的门口,有的门里传出炒菜的声音,有的门里传出笑声、小孩吵闹声,又拐了几个弯,堂姐停在一个门前面:呶,这个挂着深颜色门帘的就是我住的屋了。说话间,一个不到十平米的逼仄的小房间打开在我眼前,一张双人床、一个桌子是这屋里的全部家具,剩下的空间就是床和桌子间的小空隙,我拉着行李箱显得局促不安,堂姐拉过我的箱子,小心塞到床底,我这才看到原来床底下塞了这么多东西!也是,人都放不下,还有哪里能放多余的东西。堂姐带着我去旁边的餐馆里吃了碗面,她吃着饭兴奋地对我说,下午带你去看降旗!降旗仪式?我只听说过升旗,降旗也有仪式?好新鲜!
下午就跟着她去天安门,路上她跟我说:我工作基本没有休息,今天休假正好带你出来看看,以后你想玩就得自己去了。我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经过重重安检,终于到了天安门广场,还有两个小时才降旗,我们就在广场上随便走着。看着这些在电视、图片上看了很多遍的建筑那么真实地呈现在我眼前,我心里竟然出奇的平淡。广场人渐渐多起来,我问堂姐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堂姐说这里天天都这么多人。降旗仪式开始了,我们被人群挤到后排,加上我眼睛又近视,看到国旗缓缓降下,也没能看得清旗手的英姿就结束了,人群四散而去,我的北京就这样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窝在地下室里找实习投简历,饿了就拿出塞在床底的锅和塞在柜子里的碗筷,蹲在地上给自己煮碗面吃,房间里是昏黄的灯、公共卫生间不分男女、洗衣服洗碗洗菜都在同一个公共水池,最难忍受的是洗澡的也是公共的,而且不分男女,就一个小房间,进去插卡有热水,我尝试进去,门外人来人往,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安心洗澡,就再也没想过在这里洗澡这个事,这里没有隐私。堂姐每天7点起床,晚上11点半回家,回家还要做饭带去当作第二天中午的午餐,她当时做了两份工作,早上7点到下午4点是一份,下午4点半到晚上11点半是一份,两份工作加起来每月挣四千多,房租七百块,每天我醒来她已经出门了,她回来我们就洗漱睡了,有时候想问问她的情况,看她一脸疲态就作罢。而我在还没找到实习的那几天,呆出租屋已经发了霉,地下室没有白天,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像是被隔绝起来一样。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会出去走走,过了马路就是购书中心,我没进去过,只看到很多提着一捆书从里面出来的人,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一捆书的意义;再往前走就是一个广场,有很多年轻人在那里玩滑板,很炫酷很潇洒;再往前就是西单了,我没事的时候都在外面闲逛,因为地下室出租屋实在压抑。一天在外面逛着的时候,突然下雨了,我没带伞就往回奔去,半个身子都被淋湿了,回到房间里就忽然情绪崩溃大哭了一场,不是后悔来北京,不是因为条件艰苦,不是因为任何事情,就只是难过。
一周后我终于收到了一份互联网公司的实习offer,地点在苏州街,十点上班七点下班,我通常坐地铁上班,坐公交下班。下班的公交我常坐一个固定的靠窗户的位置,经常会有夕阳照过来,我塞着耳机听着歌,有种我开始融入北京的错觉。
又过了一周,姐夫来了,我便不能跟堂姐住一起了。堂姐帮我跟一个隔壁的女孩讲好,我跟她合住,一起分担房费,于是我就换了室友,但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睡一张床,我还是拒绝的。那个女孩二十七岁,在附近一个商场里当导购,很真诚,不太爱说话,似乎跟她的年龄和职业不太相符。我去的时候发现她床头放着一本成功学的书,第二晚她就跟我讲起了她的成功学。她说她终于遇到了自己人生的贵人,那个人是在书店发现她的,贵人说她看起来是能成功的样子,还给她买了几本祝她成功的书;贵人声称自己是某产品的北京大区经理,看她资质不错愿意培养她成为自己的助理,不过成为助理的前提是要先用他们的产品,女孩说完,拿出自己花了七八百买的几瓶产品给我看,我一看就立马明白了,不过还没等我说话,她就面露难色地说自己的钱都用来买这些产品了,没钱吃饭,问我能不能借点钱给她,她发了工资就还我。我也不是没有迟疑,最终还是决定借钱给她,在外面都不容易。借完钱,我还是没忍住试探地问她,如果那个人是骗子呢?她愣了一下,那我买东西了啊!而且他说我能成功,他怎么可能是骗子!我看着她急的满脸通红的样子没敢再继续说下去。
本来的计划就是找到实习就会自己找房子租,搬去跟那个女孩住的那个周末我就四处奔波找房子去了。网上搜了几个租房信息,打了三四个电话过去,竟然只有一家能去看房,于是就跟房东约好时间一个人去看房子。房东是一个很壮的大叔,带我走进房间后就把门锁上了,还漫不经心的跟我说:进出必须随时锁门,因为这个房里住的人数超过规定,为了防止民警进来检查,不然你们都要被赶出去了!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真是心大,女孩子一个人去看房子,在这种密闭的空间里危险性还是挺高的,但幸好房东大叔是个好人。那个房子是个三室一厅的房型,房东大叔带我进了我要住的那个房间,房间里放着三个上下铺,也就是六张床位。下铺的三个这两天已经有三个女孩租了,你选个上铺吧!大叔指着床位对我说。我随便选了个上铺,跟房东谈好价格就签了租房协议,期间还跟房东大叔砍了价,想起来当时的自己也真是英勇啊!
周末就搬了过去,这就是我在北京住的第二个房子,跟一群人合租在一个三室一厅,住了19个人:我跟另外5个女孩住一个房间,隔壁8个男生住一个房间,两个女生住一个房间,一个大叔住厨房改成的卧室,客厅后来被隔起来,住了一对母女。这就是这个房间的全部组成。
虽然空间狭小,但那却是我租房生活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住我下铺的女孩,是一个湘妹子,偶像是刘同,她喜欢窝在床上看综艺节目,对各种娱乐八卦了如指掌,有一张肉嘟嘟的脸,喜欢歪着脑袋说话,是我们最喜欢“调戏”的开心果,她的志向是做电视编导,最好能去光线传媒,离刘同更近一些;下铺对面的叫萌萌,非常有少女心,工作了三年之后又辞职准备考人大的研究生,因为比我们多一些经验,经常会跟我们说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萌萌对面的是一个福建女孩,闽南人爱拼的品质在她身上充分体现,为了考注册会计师,她每天都去隔壁人大学到11点才回来;福建女孩上铺是文娟,一个湖北女孩,来北京考人大的博士,喜欢古风,偶尔说出一些感觉非常有道理的话来,让人感觉很舒服;文娟对面的女生比较寡言,不太跟我们交流,只知道她来自河北。
虽然大家来自天南海北,性格各异也素不相识,因为年轻便很容易熟络起来,并且开始无话不谈。于是,我跟湘妹子一起坐地铁辗转两个小时,去职来职往当观众,只为远远地看一眼台上的刘同;陪文娟去附近报了个古筝班,还陪她上了半节课;跟湘妹子和萌萌一起爬慕田峪长城,没有想象中的人山人海,有的就是无尽的美景和零散的外国游客;知道了福建女孩的感情经历,赞赏她的坚强、勇敢和坚毅;半夜聊到很嗨的时候,哈哈大笑起来,隔壁男生敲墙表示抗议,我们也敲墙回击之后乖乖睡觉,或者降低声音继续……
几个女孩子凑在一起,最喜欢聊的还是八卦,明星八卦聊完聊自己的八卦,最后延伸到同屋独居的大叔的八卦。萌萌情商很高,又喜欢跟别人聊天,据她说,大叔是个老师,在北京的课外辅导机构里工作。我们偶尔会碰到大叔带回来一个大姐,当时还以为他们是夫妻,后来又有个大姐带着孩子过来,大叔跟我们介绍,是他的老婆和孩子,暑假来找他。于是我们的话题就转变成,大叔是不是出轨了,大叔跟这两个大姐是什么关系,还在讨论要不要跟大叔的老婆说这个事情。当然,直到大叔的老婆孩子回去,我们的这些话题也只在这个房间里流转。
后来,辣辣也来北京跟我住一起了。辣辣是高中同学,自然更熟悉一些,她来了之后,我们一有空就去逛北京城,各种有名的没名的地方乱逛,也基本把北京逛遍了。唯独有一个地方,我们去了三次都被拒之门外,那就是北大。外人去北大需要去特定的门,在特定的时间,带好证件才可以,我们三次都因为不同的理由没能进去。回到住的地方,跟其他人说起这个事情,聊着聊着就聊起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湘妹子立即搜出文章给我们念了起来。她刚念的时候,我们还在说说笑笑,慢慢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她读“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似乎听到了月光的声音,仿佛真的置身荷塘中,湘妹子读完这一段停了下来,萌萌着急地说“别停啊,继续!”。
于是,在那样的一个夏夜,在那一个房间里,我们安静地重温了以前背过很多遍但无法体会的荷塘月色。
再后来,实习期结束了。萌萌要搬地方,跟一起考研的研友住一起;湘妹子找到了一个电视编导的实习,要搬到离工作地点更近的地方;福建妹子回了家;只有文娟还决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我走的时候,并没有特别地跟她们道别,虽然很早就知道我走的时间,走了之后,湘妹子还发我了一句“这么快就走了啊!”,是啊,这么快就走了。
之后,就是通过朋友圈得知她们的动态,生活轨迹也越来越远离。渐渐地,朋友圈也看不到她们的身影了。在我的想象中,她们的愿望应该都实现了吧,虽然现实并不尽如人意,但是这些美好又努力的女孩子,是会被眷顾的吧!
我离开北京不久,堂姐也从地下室搬走,回家谋生去了。而那个“成功学”女孩,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我甚至已经忘了她的长相,只记得她头发特别长,笑起来很舒服。
后来再想到北京,我总会想起这段租房经历,想起她们。感谢有这样一段交汇的生活轨迹,北京在我心里留下的,不是逼仄的居住空间、拥挤忙碌的人群,而是夜聊的欢畅、长城的美景和那个再美不过的荷塘月色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