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灯高挂,红帐绵绵。丫鬟锦儿一如往常过来给我梳妆,一脸红晕,眉梢是藏不住的欢喜。
伸手轻沾了沾凤翠阁一大清早就送过来的胭脂,细细捻开,浅浅的颜色,质地薄匀,还是我最爱的木樨香味。这李家,倒也是上心,一应物件儿都备得齐全精致、无可挑剔。
敷上胭脂,扶镜自察,气色果然好多了。
家中世代从商,倒也富裕。因着是家里的独女,从小是宠着的,诗书什么的阿爹也是请了老师来教的。礼教法度是一向遵循。婚姻大事,双亲做主这个道理心里是知道的,一直也是默默应允了的,可是临到成亲的这天,反倒心中不得滋味了,这李郎人人传他貌比潘安,学识匪浅,可是心中细想着是从未谋面的,心中多少是存着不甘的。
“小姐,你说你这就要出嫁了,可是锦儿舍不得小姐啊,锦儿不想跟小姐分开。锦儿从小就跟在小姐身边了,小姐,小姐,在听锦儿说话么”
被锦儿这么一唤,倒是回过神来。这小丫头,在身侧呆的久了,倒是养出点脾性来了也是娇憨可爱。微微转身,揽过她那还握着青檀木梳的手,“傻瓜,你以后也是要嫁人的啊,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我做个老姑娘吧,我跟阿爹说了,你是要做我的陪嫁丫头一起去往李府的,等过两年,寻个好人家便是要将你嫁了,到时,只怕你要嫌我把你留在身边耽搁你了。”
“哎呀,小姐,你这样说多羞人啊”锦儿最是经不起这样的打趣的,脸颊的两朵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朵跟了都。
“小姐就喜欢拿锦儿玩笑,锦儿要一直陪着小姐的,锦儿不在,谁给小姐顺发绾丝,谁伺候小姐更衣洗漱,谁给小姐买最爱的如意酥,小姐的喜好,没人比锦儿更加了解了。”
锦儿还是自顾自念叨,我的思绪却已游走。如意酥,如意酥,顺着它,那个身影就从记忆里从容走来, 防不胜防。
去岁木樨开的时候,花香漫溢,自个儿在闺房呆得甚是无聊,一时兴起想吃如意酥了。这如意酥数翡花楼的洛师傅手艺最好了,正想招呼锦儿去买,倒是想起来清晨阿娘去进香,絮絮叨叨的要我同行,像是说着要给我求姻缘,我也没上心,一时贪懒,打发锦儿随着去了,阿娘自是拿我没法儿。又想起来先前几次差其他丫鬟小厮去买时他们一时找不着门路,就随手买来糊弄落得空欢喜一场也就绝了这念头。只是这会儿,不知怎的就是馋的厉害,想着爹爹是出门去了,阿娘也不在家,大着胆子换上了锦儿的一套衣服便偷偷溜出门了,一路胆怯又欣喜。
翡花楼倒是好找,坐下便招呼伙计备上两碟如意酥,还特别嘱咐需是洛师傅亲手做的。小伙计倒是热情,“姑娘是要在这堂前用还是要带回府上?”一想,好不容易溜出来怎么着也得多逗留会儿啊。小伙计见我犹豫了会自是明白,殷勤的引我到桌前坐定,“姑娘您先坐好,我们给您先上一碟,再给您备上一份您看如何?”我自是不胜欢喜,点头应允。
翡花楼装饰的倒也玲珑精致,更是不似寻常商铺铜臭味儿浓。这里不碰荤腥,专司甜点,花样极多口味也甚好。主人家想来也是颇有一番清雅情怀的。
小伙计手脚麻利,一会儿就招呼着送上了如意酥。忙不迭轻拈起一个,味道一如既往,香甜可口,不自觉吃着碟子就见底了。心下一边惋惜一边偷偷庆幸幸好阿爹阿娘不在,不然见着我这般吃相估计又得念叨了。
这厢我正乐着呢,忽然听着有人交谈,那声音像极了阿爹!一时心虚,倒忘了起身查看。爹爹明明是说今儿得去见一个生意上的伙伴,但那老板不是开茶楼的么,怎么来这地儿了。我这思忖的空档儿这声音是越来越近了。
“犬子不才,无意功名,心性未定,一向也是只顾着玩的,这翡花楼便是他一手打理的。“
“哪里哪里,侄儿倒是个有趣之人,这翡花楼也是自成一派,别具特色。今日来此,定是要见上一见世侄的,哈哈哈哈。”
这笑声我再熟悉不过了。若说刚刚,还有几分犹疑,这会儿是彻底慌了,分明就是阿爹!
急急忙忙起身就想走,小伙计却是生生拦下我来了,”姑娘这糕点还没给您送过来呢,您且别急啊!“不急,怎么能不急,要是被阿爹发现我偷偷溜出来,定是要训我一顿的。这哪里还顾得上糕点啊!
低着头,侧着脸想着怎么着才能避开刚刚已经进来坐定在东南角的阿爹呢,小伙计提着糕点送了过来,无意识的接过糕点试探性的往门边挪了挪。
许是小伙计看我神情奇怪,在一旁搓着手踌躇着,“姑娘你好像还没结账呢,姑娘、你看这、、、”呀,给忘了这茬了!急忙摸荷包,不摸不要紧,一摸,心咯噔往下一沉,换的是锦儿衣服,竟忘了带上荷包!
心中已是慌乱不堪,面儿上还得故作镇定。要是被小伙计发现了,一吆喝不引起阿爹注意才怪呢。这可怎么办才好呢,不给钱肯定是不行,又不能跑,难不成要主动去给阿爹认错?不行不行,但是、、、一边往柜台走一面低头沉思,直到结结实实的撞上了什么,吃痛的抚上额头。抬头,一身白色长袍不惹纤尘,视线再往上,温润的笑颜,不似寻常公子哥常有的纨绔习气,这样的容颜居然觉出一种熟悉的感觉来,像寻着了一根线头牵动着记忆深处,却被堆积过多的记忆压得一时翻找不出,望着望着不觉呆了。
“姑娘,姑娘“被唤的回过神来,顿时察觉自己的失态,脸兀自发烫,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
“姑娘无恙吧,刚刚冲撞了姑娘实属无意,还望姑娘见谅。“他倒是客客气气的作揖道歉了。
旁边的小伙计却早已迎上去,“公子,您没事吧!“
他依旧笑容温润,“家父今日要在这儿招待一位老友,你过去多多照看着点,别失了礼节。“一句话就打发走了小伙计。
“姑娘,你还好么,姑娘、“
猛地回过神来。天呐,我一定是刚刚撞坏脑子了。我发什么呆呢,在想什么,阿爹就在这儿,不赶快离开的话一定会被发现的,可是我现在没有带银子要怎么结账,东西都已经吃下去了、、、使劲拍拍脑袋,好头疼啊!
我只顾着自己烦恼,一时没注意到自己笨笨的行为落到站在对面的他的眼里,多叫他惊慌,他还以为给我撞坏了呢,忙不迭问候关心。
有个小小的念头冒了出来。
我作势头晕,扶额蹙眉。“公子,小女子如若不是着实觉得头晕难忍,四肢乏力,是断不敢劳烦公子的。不知公子可否送我去隔壁苏郎中那里?”眼里唅出点碎泪,匆匆看他一眼迅速垂下眼帘。
果不其然,他满脸歉意,小心搀起我胳膊,无分毫逾越。倒是个正人君子呢。
“呀,不行不行,我这如意酥还没有结账呢。”装出一副惊觉的样子,转身就要往柜台方向去。
“姑娘不必着急,这如意酥算我账上。“
“怎好意思让公子破费,万万不行。“
“姑娘言重了,自家的东西而已,还是赶紧送姑娘去往苏郎中那里吧,切莫再耽搁了。“
我略显为难,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默许。在他身形的掩护下,我轻而易举出了翡花楼。只是现在的状况,怕还是得找个借口脱身才是。
“公子,这才想起我家小姐打发我出来买这如意酥,要是回去晚了,该是惹小姐生气了,我要先走了,还需多谢公子的关心,我现在好些了,头也是不晕了。“
“你家小姐很爱吃这如意酥么?”
“是啊,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吃到如意酥的时候啊,就觉得有一种特别熟悉的味道,那种味道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让人安心。真是奇怪呢!呃,刚刚那个,刚刚那是我们家小姐说的,我们小姐是真的很喜欢如意酥呢,尤其是洛师傅做的,每次都点名的是他亲手做的呢!”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了,及时的闭了嘴。
他只是克制有礼貌的笑了笑,“还不知道姑娘芳名?“
着实楞了一下,随即答道“叫我锦儿就好,公子,锦儿先告辞了。“
他脸上的神情倒像很是奇怪,微微张嘴好像想要说些什么。我只怕再生枝节,道个万福便匆匆离开了。
思绪到此,只感觉眼前重影晃动,耳畔是锦儿的声音。定定心神,锦儿的手还在面前比划,着急的低声唤我。
“锦儿,怎么了?”
“小姐,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嘛,你看你,最近总是发呆,还总一个人傻笑,要不要让老爷找个郎中过来给小姐瞧瞧,这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出了差错。”
“锦儿你要是再这般胡说,我就不理你了啊。”
“小姐小姐。“锦儿自顾自念叨,取过来一个喜盒。”这是李家送过来的如意酥呢,说了是洛师傅亲自做的,姑爷也真是细心周到呢。可是小姐,我记得你好像从去年秋天你就再没有差过我去买如意酥了,每次都让夫人身边的喜儿去呢。“
“这就叫上姑爷了,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说着说着就逗起锦儿了,笑笑闹闹的,心虚遮掩的不露痕迹,只是那个影子去始终,像是心尖上拂之不去的一粒沙。
闹得够了,肚子也有点饿了,想起今儿早起还什么都没吃呢!正想吃两块如意酥先垫垫却突然发现这盒里除了如意酥还备着另一种不曾见过的糕点。唤过锦儿来问了,小丫头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的模样。
“小姐,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这是姑爷特地嘱咐的,说是翡花楼推出的最新品种,叫灵犀果,一定得让小姐你尝尝。只是这名字好生奇怪啊!”
轻轻拿起一个灵犀果,未近唇舌,便闻着一股清甜的木樨香味,入口更是美妙绝伦,比如意酥更胜一筹。惊喜之余,倒是突然想起什么。“锦儿你见过李公子?”
“是啊,想来自从小姐不让我去翡花楼买如意酥之后就没怎么见过姑爷了。啊,上次在集上买胭脂的时候,刚好碰见姑爷,姑爷还过来跟我说了几句话呢,奇奇怪怪的,锦儿没听明白他说的什么,不过咱姑爷人真是特别好,生的又好看,跟咱小姐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以前锦儿不经意提了句小姐喜欢木樨,姑爷倒是有心一直记着,真真把小姐放在心上呢。”
锦儿依旧叽叽喳喳的说个不休,“这李公子是翡花楼的、、、“
“掌柜的啊!姑爷也是生性不羁,家中偌大一个茶庄他不接手,偏偏自己开了个翡花楼,清雅别致。小姐最爱的可不就是翡花楼的点心么,这可不就是缘分嘛。“
家中经营茶庄,是翡花楼的掌柜,认识锦儿,回想当初初见他时说自己是锦儿,他一脸奇怪的表情,难道,不,不会是他吧,这一切可能,都只是巧合。只是心下,就隐隐的多了那么一丝,一丝异样的感觉,至于到底是什么,我自己也道不清明。
心绪纷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盖上了盖头,有人背着我一路走,媒人在一旁唱着吉祥的词,直到坐定在花轿中才恍然回过神来:这次是真的,要出嫁了啊。
花轿中坐定,却意外发现有封信。信封素雅,端正的写着“钰儿亲启”,是我的乳名,除了阿爹阿娘不曾有别人唤过的。小心的打开,指尖都绕着芬芳,是花间阁的芙蓉笺和金玉斋的满庭墨,这两者的味道我是最喜欢不过的。
缓缓打开。
钰儿娘子,这个时候应是这样唤你了,坐在喜轿中的你,是否也同我一样满心欢喜,我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见你,想要听你也唤我一声,相公。
不知你可还记得,去年秋天你曾来过翡花楼,穿着锦儿的衣服,梳着两个小髻,再没有人能比你可爱。你一向都那么爱吃洛师傅做的如意酥啊,可你一定不知道,其实翡花楼才没有什么洛师傅,只有从来只为你一人做如意酥的我。那天我爹约了你阿爹,本就是商量你我的婚事,你倒是什么都不知晓,却是刚好自己偷溜出来来了翡花楼。原应在前堂待客的我还是先去了后厨为你做了两份如意酥,我最是喜欢你从来无忧的笑脸和一块如意酥就能无限满足的天真。我出来的时候你刚好撞上我,看你偷偷摸摸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定是怕偷溜出来被你阿爹知道,怕你会有多想,我装作第一次见你,明明看穿了你的那些小心思,还是处处配合你。虽然最后还是没忍住故意问你芳名,你眼神清澈,呆楞片刻说你叫锦儿。我是想笑的,很努力才忍住了,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奇怪。我的小傻钰儿,你穿着她的衣服,冒着她的名字,却不知道锦儿总来这儿为你买糕点,我是最熟悉不过的。
我喜欢你啊,从十三岁就开始了。那年我随阿娘去进香,刚好看见八岁的你不小心在山门前的阶梯上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坐倒在地上哭的伤心,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我从来没见过谁能哭出那么多眼泪来,只是小小的磕碰却像天塌了似的,粉嫩嫩的小脸哭的通红。从你身边走过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你一眼,你肉团团的右手自顾自胡乱抹着眼泪,左手里紧攥着个什么。我一时挣脱了阿娘的手,来到你跟前,没有说话,只是递了块如意酥给你,那是我阿娘亲手做的,我最爱吃的。你愣愣的,仍是抽泣却也不怕生,接过了就放进嘴里,“香香,香香,死了,以后都,都,不能,不能陪我玩了。”我到现在还惊讶于当时的我居然能清楚分辨你夹杂着食物与抽泣的声音中要表达的意思,这大约是最早的灵犀。香香是你捡的毛毛虫,初捡时它受着伤,你拿小盒子细心盛了,悉心照料好不容易都痊愈了,可是刚刚摔跤压坏了小盒子,香香不动了,你以为它死了。原来你哭的那么伤心不是因为自己的疼痛而是对另一条小生命的珍惜重视,以至于你阿娘都不知道该怎么哄你了。我仔细检查了你的香香,它裹在一层难看的茧中,一动不动。我告诉你香香在睡觉,它马上就要变蝴蝶了,所以要先好好休息才能有力气扇翅膀啊!你的眼里是欣喜的光。
我娘和你娘去进香祈福,我陪你坐在庙前的木樨树下,给了你我所有的如意酥,你给我喋喋不休的讲捡到香香的经过。香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蠕动,从茧中挣扎着要出来,你看它辛苦,伸手想要帮忙,我制止了你,香香要学会自己努力,钰儿以后也要学会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在日落之前香香破茧成蝶终于飞走而我们也不得不分离。你瘪瘪嘴,像是又要哭的样子,我告诉你,暂时的分离是为了更好的相遇。这是我的教书先生告诉我的,虽然当时我也不理解,但你没有再哭。我还说钰儿要开开心心的,笑起来的钰儿最可爱。你突然凑过来在我耳畔说,钰儿长大以后给哥哥当娘子好不好?你年岁尚小,是否明白这诺言有多重,我突然就红了脸,你乳娘过来抱着你离开你还一遍遍回头问我,好不好嘛。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我郑重的点头。
可是那次之后,我们却再也没能再见,阿爹的生意做到了海外,我和阿娘也一起搬过去了。我央求阿娘教我做如意酥,一开始我做的好难吃,我练习了好久才做到和阿娘味道一致。我总在想,总有一天会让你尝到我亲手为你做的如意酥。直到前年我们搬回来,我打听好久才找到你,长大了的你,还像小时候一样笑起来眉眼弯弯。我近乎执拗的经营起翡花楼,在这里等你,我相信我能等到你。
嗜甜的你很快喜欢上了翡花楼的点心,你第一次尝到的如意酥是我故意掺进你买的寻常糕点里的。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如意酥的味道,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我做的味道,洛师傅不过是我在心虚与期待中胡诌出来的。可是后来,你的丫鬟锦儿每次来必定点名要的定是洛师傅的如意酥。和锦儿熟络起来以后,从她那里,我获悉了更多关于你的讯息。我无意中发现,你我的爹因生意往来,私交甚好,我央着我爹向你爹求亲。
你爹问我,我能对你有多好。我告诉他从我从十三岁开始喜欢你,我只知道,看见你笑是我最大的满足。只要你开心,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爹说,你那年回来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好多事都不记得了,应该也不记得我了。可是过去的事我记得,我可以一遍一遍讲给你听,讲多久都没关系,将一辈子也都可以,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在未来的每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