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现在也忘不了阿呆。
我一直认为,阿呆是被我害死的。
阿呆是我给他起的绰号,他的真名,我也快忘记了,十几年前的旧事,只记得他姓黄。
那时候,我在大西洋旅社后面开了个店铺,很小的代销店,卖些香烟、糖果、针头线脑、劣质白酒。也赚不到了几个钱。但是对于我这样浪里浪荡的人,能安心守个铺子,已经是天大的进步了。
至少不惹事了。
事实上,我也没有别的办法,身无长技,又刚结婚,有家的男人终究要把心收拢。
阿呆就常来我的店铺,一呆就是一下午。
他也没有正经工作。他来是为了看书,我的店铺也出租书籍,金庸小说、梁羽生小说、琼瑶小说、岑凯伦小说,也就是王朔后来抨击的四大俗。
阿呆最初是来租的,五毛钱一天,后来,一回生二回熟,我们聊得来,我也就不好意思收他的钱了,反正看书,书也没什么损耗,我乐得做人情。
他是家中的独子,初中没毕业就退学了,就成天在街上游荡,录像厅、卡拉OK,他解释说,老师讲得太深,听不懂,我说,我也不是读书的料,我比他大几岁,在社会上多混了几年。
我觉得他不像是那种黑社会的不良青年,至少他是爱看书的,爱看书的人不会出大乱子,他看起来文文弱弱,我私下称他为阿呆。
盛夏的一个夜晚,很晚了,我记得是夜里一点多钟的光景,他闯进我的铺子,那时候,我与小洁都已经睡下,他把铁皮门敲得山响,谁呀,小洁一脸不悦。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买东西,我听出是阿呆的声音,就趿拉着拖鞋去开了门。
灯光下,他的脸上煞白,他问我,有酒吗?我从货架上拿了一瓶啤酒,把啤酒开子给他,他开了啤酒一饮而尽。
他的脸色恢复到正常。我想,这下该走了吧,谁料他说道,今晚我住你这里。
我有点不高兴,可是我们是朋友啊,朋友有事,我得帮忙。
我支开一张行军床,说,不嫌弃的话,你就睡这外间。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他就走了。我像平时一样,睡到很晚才起来,开了窗,就看见巷口围着一圈人,黑压压像老鸦,我走过去,问,啥事呀。
一个大妈说,出大事了,昨天夜里,石雷子被烧了。
这群大妈平日闲得蛋疼,屁大点事就大惊小怪,我掉头就走,走了半步,忽然想起石雷子,这个人是街上有名的二混子,手下有一帮弟兄,一向欺行霸市,几年前,我就吃过他的瘪,当时干不过他,就巴望天下落下个雷,将他劈死。
没想到他被烧了。
我问,哪个石雷子?
大妈笑,这镇上有几个石雷子?就一个,化肥厂的那个。
我心头一阵狂喜。
知道是谁干的么?
不知道,众大妈七嘴八舌。
八十年代,小镇上就是这么无聊,人们津津乐道的无非是凶杀案,强奸案,仿佛除此之外,人们的精神世界是片荒漠,后来的两三天,这些大妈每天围在巷口谈了化肥厂的纵火案,绘声绘色,好像她们亲临现场,从她们的讲述中,我大致还原了现场经过。
月黑风高,一个戴着口罩的凶手蹑手蹑脚潜行到石雷子的住房前,用挂锁把房门锁上,然后拧开一个白色塑料桶,刺鼻的汽油汩汩地从门下缝隙流淌进房间,凶手啪点点燃打火机,扔到地上,大火熊熊燃起,凶手消失在夜幕里。
后果很严重,石雷子的妻子被烧成重伤,石雷子当场烧死。
石雷子的事,属于大快人心,但是,这毕竟是刑事案件,社会影响大,公安积极破案。
我其实并不关心这事,反正石雷子死了,死得好,我很欣赏那个大侠,他居然用卑劣的手段,干掉了我的仇家。
我去听她们讲述案件,只是为了重复体验报复的快感。
然后我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阿呆,我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他,太不协调了,他在人群中很醒目,都是中年人,老年人,只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他。
他戴着白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
我原来并没有怀疑到他,他文文静静,怎么看也不是惹事的人,但是,他好像有意地躲避我,而且,他对案件特别上心,每回有人谈论案情,他都来听,一言不发。
这让我心生疑窦。
我邀他喝酒,在夜市排挡,几杯酒下肚,他依旧一言不发,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用杯子碰了碰他的杯子,那案子不会是你做的吧?
他回过了神,说,当然不是。
我说,那就好。
我把杯中啤酒喝光,说,干了。
他也喝光,小心翼翼地问我,你说,本县的公安能破这个案子吗?
我嗤笑,瞧本县公安那鸟样,给他们十年也破不了。
我是很鄙视公安的,几年前,因为打架,我被公安抓了几回,每次都是拘留几天,又放了,我与公安也熟悉了,他们也翘二郎腿,没个正形。
现在,我回想起这段往事,可能就是我那句话害了他,我怀疑他的时候,公安已经盯上了他,本来他想逃亡外地,因为我的一句话,吃了定心丸。
隔了两天,他就被抓了。我还蒙在鼓里。
一个便衣来到我的店里,买了一包阿诗玛,又说没打火机,他在柜台里看了又看,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打火机。我那时没有警惕,正常烟民,不会买两只火机。
下午,我就被警察带走,进了审讯室。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抓我干嘛?我一不偷二不抢的。
警察很威严,少废话,我问你,这打火机是你店里卖的吗?
是呀,卖打火机也犯法?
警察手里拿着那只打火机,说,这种打火机与我们在纵火案现在找到的打火机一模一样,这是犯罪工具。
我嘿嘿一笑,现场大火,打火机还存在?
警察把桌子一拍,你少给我装糊涂,打火机的残骸,我们做了鉴定,现在我们怀疑你去过现场。
我有点懵了,这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降。
六月十五号之前,有谁在你店里买过打火机?
我忽然就想到了阿呆。
那时候,正值严打,但凡刑事案件,一律从重从快,一个月后,判决就下来了,县城的体育场贴了布告,罪犯的名字上打着血红的勾,男女老少去看公判会。
我看到了阿呆的名字,黄某某,我内疚,没有勇气去送他最后一程。
我在家里,一个人喝着啤酒,听到外面人吵哄哄,说,枪毙取消了,黄犯的堂兄自愿出来顶罪,对法官说,火是他放的,经过请示后,阿呆被拖回看守所。
一星期后,又有消息说,案件查明,阿呆的堂兄为了保护堂弟而做伪证,干扰司法,被依法逮捕,而阿呆被押送刑场,执行枪决。
所以的经过,我都是听别人讲述的,可那枪声好像就在我耳朵边炸开,震得我脑子嗡嗡嗡,我一下忘记了阿呆的名字,只晓得他姓黄。
有人说,他是命中该有一劫,石雷子的摩托车停在路边,阿呆一屁股坐在上面,正发呆呢,石雷子就理发店出来,揪住阿呆,要他赔车,其实车丝毫没坏,可是石雷子横啊,拳头比钵子大,唬得阿呆写下三千元的欠条,说好三天后还钱。
阿呆被逼,把家里的录像机偷出来,给石雷子抵债,石雷子说,录像机只值二百,给阿呆再宽限三天,录像机算是三天的利息,那三千元一分不能少。
可能就是那时,阿呆起了杀机,盘算要把石雷子弄死。
他真是太呆了,可以告诉家长啊,他家不缺钱的,也可以报警的,那么多条路,偏偏走了绝路,左邻右舍都这么说。
要么,怎么叫阿呆呢!
我这才知道,别人私下也叫他阿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