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早上起来我就叠好被子,仔细梳开每一根头发,把它们扎在脑袋后面挽成一个漂亮的花苞——鬼也不全是披头散发吓唬人的,至少我死掉十年来每天都要体体面面梳好头,每晚都要把我穿着死亡的那条裙子洗干净挂在阳台上。
在我们鬼的世界里,时间的流动不带来任何痕迹,我的裙子十年来一点都没有缩水,也没有掉色,清洗过后鲜亮如初次购买的那天。
在我们鬼的世界里,我可以看到一切我想看到的人和鬼,可我永远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甚至我可以使用手机和网络,却永远也看不到任何人的想法,只是机械的客观的语言解释着各种各样的事件、事物、人物,连评价也没有。
我发现只有我一个鬼是这样的,因为我好多次看到几个鬼在交流,还有两个鬼谈起了恋爱,甚至还有个别人类体质特殊,居然和鬼在一起了。
我是不同的,但我并不孤独,我存在于世间,我只是不能和任何主观想法交流罢了。
今天是我死去的第十年的开始。
我早上就打扮好出门,我的裙子是我十年前死去那天穿的那条,我只能穿这一条裙子,但它每天都鲜亮如初,这么多年了我依旧喜欢它。
从早晨出门时起,我已经走过了我十年前每天都要走的路,从家里出发,走到街口买早餐,等公交车,上车,下车,进学校。
但我已经没法进入教室了,教室里全是年轻小孩,阳气旺盛到我这个鬼完全进不去的地步;就算进入也没用,教室就是主观想法的集合,我只能看到小孩和黑板上没有感情色彩和主观意识的,我活着的时候也很讨厌的,知识。
这个世界是我死亡以后到达的新世界,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人(当然我也看到了别的鬼),这个世界又只有我一个人。
我叹了一口气,微信步数显示我已经走了两万步,因为我在学校里转来转去,上课的时候不在学校呆着,又能去哪里呢。
我在QQ发了一条空间动态。
作为一个鬼,我还很爱发空间动态,只不过没有人给我点赞评论,连鬼也没有。
我做人的时候也很爱发空间动态,那时候有很多人给我点赞,也有很多人在下面评论,具体评论了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像我怎么死的我也想不起来了一样。
下课了,我在蜂拥的少年少女中走出校门。
我回到了家。
这个家是鬼的集体公寓,其他的鬼都可以彼此相识相知,只有我没法被别的鬼看到,也没法和他们交流……
慢着!!!
刚才那个鬼和我说你好???
我们家楼下搬来一个能看见我的鬼?
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我们家楼下搬来了一只新的、能看见我的鬼。
这真是十年来头一遭,我刚已经下去确认过了,我们不仅能看见彼此,还能交流。
能交流!
我能知道他的想法,一切主观的内容都不会被屏蔽。
这只鬼年轻得很,看起来也不是很有病容,甚至有点红润,我仔细一瞧他这是化了妆。
化了妆的鬼很少见,更何况这是一个男鬼。
不过我才不大惊小怪,当了十年鬼,什么样的市面我没见过。
新来的鬼妙得很。
他很会化妆,屋里全是化妆品,我们鬼的屋子是照着生前的卧室设定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屋里只有一条裙子。
总之他的化妆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我起先觉得男人,啊不男鬼,不好这样化妆,但这与我何干,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轨迹,虽然我们现在既不生也不活,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有各自的特殊性。
我与这男鬼光速成为了好朋友。
实在也是没朋友可交。
在我有限的生的记忆中,我好像也是一个热衷交友的人,但我的记忆里却并没有朋友。如今叫我抓住一个茫茫鬼海中的同类,我当然是要与他做朋友的。
他还可以给我化妆,帮我打扮,我最爱打扮。
他而且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和我相同的,也看不到别人或别鬼的主观想法。
我们在这世间只有彼此。
日子过的久了,我们俩也颇有些想法。
所以在我死去的第十年,男鬼死去的第一年,我们下定决心,要找到自己的死因。
但是这并不容易,还没开始查,我们先吵起来了。
先查谁是个问题。我觉得我已经死了十年了,再不查说不定证据就没了,得先查我自己的;他却说他刚死,什么都是新鲜的,先查他的更方便。
这倒也很有道理。
可我就是急着想要知道,九年来我活得混混沌沌,只是每天起来去学校转转。
除了我是一个学生之外,我不知道活着的我的任何事情。
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我真心地想知道自己的过去,欲望之强烈胜过过去九年任何一个浑浑噩噩的时刻。
男鬼被我说服了。
说实话他才刚死,就算不查那些证据也跑不了,日子还长着呢。
我们俩开始查,首先从旧报纸开始。
这很难。一来我们不知道从哪里搞旧报纸,二来我们看报纸总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被屏蔽,那些个新闻也不知道有多少字句是记者的主观臆造。
不过男鬼还是有点办法,他带我摸到市图书馆的地下去,十年前这建筑我来过很多次,但我从没想过它底下有这么大的空间。在一片灰尘中,我们拉出来几大箱报纸,又看到编号为2009的纸箱。
还真有十年前的旧报纸。
我们冒着灰尘翻起报纸(实际上我们鬼纤尘不染并不怕灰尘)。
我们什么也没查到。
不过没关系,我并不指望什么。随便一个爱穿裙子爱发QQ动态的女孩的死并不必惊动这座城市,人们没必要记住这件事。
旧报纸后的第二步,我们试图在那所学校的记载里找到点踪迹。
不过依旧什么也没有,我想我并不爱念书,功课也没有多好,属实没必要让母校念念不忘。
我只是觉得校史档案馆的老师看起来有点眼熟罢了。
不过有什么用呢,我又没办法和她交谈。我连给她留下讯息都做不到。
我们意识到调查死因这件事的不可行性,我们已经死了,被世界抹掉,什么痕迹都没有,连带着过去的伤痛也失去了。
或许我是因为觉得什么事情好快乐笑着笑着笑死的呢。我自娱自乐地想。
这并非不可能,我本就快乐。
我累了,男鬼没累,每天画着精致的妆出门查自己的死因。结果还真查到了。
不过是我查到的。
我躺在床上,看着手机上的新闻,这新闻说的看起来很真,因为什么东西都没有屏蔽,客观又公正的样子。是前两天的事情,配图是一个长发披肩看着很妩媚的男人。
我想这是他,他生前比现在看起来好看一点,甚至称得上美貌了。
这新闻看着真,实际上有点满篇屁话的感觉。它说男鬼叫段思雯,从小就喜欢玩芭比娃娃之类的,很爱做装扮。长大以后每天化妆穿搭,留长发,神似女人,可他并没有变性。
男鬼是被人网络暴力了。
他起先没有怎么在意,若是在意他人的看法,他并不会开始装扮成女人的样子。可是事情越来越严重,暴力从网络走到现实世界来。他走在街上,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被小孩指着脸骂变态,大人从他身边把孩子拽走,表情嫌恶。然后他被父母怒斥,通往他房间的走廊里砌起一座墙,一个家被生生割开成两块。
他迷惑得很,他真觉得自己出了问题。
他爱化妆爱打扮,忍受不了平凡的自己。他那天穿了一身鲜亮的衣服,是男人模样,脸上却画着美丽的妆。屋里灯火辉煌,他就着水吞了半瓶安定。
他睡着的时候样子很乖,不过也没人看。他在睡梦中遇到一个穿裙子的女鬼,从此住在了女鬼的世界里。
门开了,男鬼一脸疲倦地走进来,说这城市可真是小得很,我走来走去,什么痕迹都没找到,半点熟悉的感觉也没有,居然绕了个圈走回来了。
这男鬼可真是蠢得很,这城市这么小这么落后,有什么新鲜事都传得满城皆知。何必绕着城一圈圈走,你看我在网上随便就找到你的消息了吧。
我看男鬼不太被真相影响。
我本来真怕他想不开,可要是不告诉他,他又要每天都爬出去在街上找自己根本不存在的痕迹,多蠢啊。
可他真没觉得有什么,他如今死了,虽然只是第一年,可那新闻里的故事他看着很陌生,好像是另外的谁。他觉得那人真可怜,他在现在这个死亡的世界里,能看到他的只有我,每日欣赏他美丽的也只有我,没人管他装扮的合不合礼法,也没人看他的美丽是男是女。
这世界只有两个人,但也真是开放得很。
我也真是释然了。
我觉得自己怎么死不重要了,我也怪得很,不爱念书却每日跑去学校混日子,想来活着的时候也是怪胎一个,我并不想知道活着的自己是如何在这小城里长大的。
我越不想知道,事情却越找上门来。
我继续每天去学校混日子,除了这我也无处可去,我好像只活了十几岁,我短暂的人生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去处,真不知道要是学校糟糕起来,我该往何处去躲。
于是学校就糟糕起来了。
我是看那管校史的老师眼熟的,我闲的无聊,反正也是闲逛,索性跟着她转了会儿。
我跟着她去到办公室里,我看她桌上有一个相册,我看她随手翻了翻,我眼睛真尖,我看见那相册不知第几页有个穿白裙的女孩,眼睛圆圆的,是我自己。
我看她停下来,看着我的照片,样子是悲伤得很。
那照片下边还压着一张有点黄的稿纸。我仔细一看,是一张中规中矩的报告书,中规中矩到半点主观思想也没有,只是客观甚至冰冷地汇报一个叫杨小甜的女孩自杀的事情。
我看那报告书里的杨小甜每日都穿裙子来上学,在一水儿的运动服里很显眼,我还看她体体面面,好像被大家都喜欢,我无端觉得着杨小甜是我自己。
不过杨小甜好像不太被大家喜欢罢了——那报告书里说杨小甜因为家庭原因被同学们嘲笑;虽然性格开朗爱发QQ动态,却总得到他人的鄙夷和恶意评价;因为母亲职业的特殊性,走在十年前小城的街上,连大人都唾弃她,不允许自家孩子和她说话……我冷眼旁观,仿佛看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那故事的主角叫杨小甜,与我同名,与我不同。
知道便知道了,我还专程跑去报告书里跳楼的地方看了看,什么痕迹也无。
楼都跳了十年了,还能有什么痕迹呢。
我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我终于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了,但我没觉得有什么,楼下有一个同样被人说死的鬼,我和他每日打扮打扮,一起出门,如今是真真正正自由了,我们可以做自己的样子,走自己的路,没有人管,也没有鬼管。比起在人世间那十几年,如今才像是真的活着。
我也没觉得自己自己孤独,我们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