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头跛脚的杜叔,仍在修鞋,应该是初中开始,他就在巷口修鞋,巷口外便是繁华的步行街,离学校也就几个街口,我经常在换季时,被我妈派过来,修一家人的鞋,春天就修冬天穿过和春天即将穿的,我爸、我妈,我和我弟的,我弟的最多,他的鞋最费。杜叔已经戴上老花镜了,他抬起眼睛,从老花镜后面招呼着我,额头上的皱纹又粗又深,好在他脸不黑,稍微显的耐看些。
我按我妈吩咐一一交代过杜叔之后,便安静的坐在一边玩手机。
中间杜叔接了个电话,他应了几声便挂了电话继续忙。
突然他哎吆一声,我应声看过去,血已经从他的指头缝里滲出来,滴到了地上。我慌乱,马上四下找东西帮他。杜叔咧着牙,嘶嘶的吸着气,说:
“去,快去巷子里帮我拿些止血药和纱布来,12号,进门右拐,房门后的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的糖盒子里有,你把糖盒子都抱过来,我自己找。”
我重复了门牌号和放东西的细节,撒腿小跑过去。12号,一排城中村楼房里的唯一一座平房,也难怪,现在谁还修鞋啊,坏了都买新的。只有我妈顽固不化,坚持鞋非修不能穿,还美其名曰节俭持家。门反锁着,我淑女般敲了三下,没人应,六下,还是没反应,想着杜叔在忍疼流血,我开始抡起拳头使劲砸门,开门的是个极不耐烦的男子,看他的睡眼惺忪,一身家居服。还在睡懒觉啊,我迅速而简单的估算了他的年龄,人工智能的强悍啊。约莫二十几岁的样子,比我大几个年级吧。脸很白,发型虽然貌似鸡窝但很潮流,两边没有,中间很长还染成鲜艳的栗色。杜叔的儿子怎么一点都不憨厚啊,我没多少功夫慨叹,简单的描述了来意,他听完回另一屋去了,“出去的时候带上门,下次敲门记得像个女孩子。”我刚要接话,他已经进屋了。
拿到东西,替杜叔止了血,简单包扎了一下,我劝杜叔:
“杜叔,歇歇吧,用力狠了刀口还会出血的,也不急这半天。”
杜叔毫无停下来的意思,又开始刷鞋底抹胶水了。
“这算啥啊,以前战天斗地的时候,我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一直干呢,我们纺织二班曾是市里著名的劳模班呢,一个班能出两碇纱呢。”
说起过去,杜叔的语调轻松而得意,这让我想起了刚才的年轻人,如果可以算年轻时的杜叔,他应该意气风发,而不是此刻老态龙钟,暮色沧沧,对世事的平和里透着深深的无可奈何。
“杜叔,你这手艺又是怎么学会的?”
“哎,你婶呢,身子骨不好,自从妞走丢了之后,整天精神恍惚,身边得时刻有个人照看,原先我也摆过大排档,学过电焊,也考过会计证,还开过一段时间的出租车,实在是没人照顾孩子,还有你婶,不得已,在门口摆个小摊,一边能照顾家一边可以做活,慢慢也习惯啦!”
“啊,妞走丢了?”
“是啊,五岁多了,算算今年有二十了吧,再过三个月,就她农历生日,过了就21了。”
“那你们再没生养啊?”
“有个儿子,最近在家呢。学音乐的。”
“那应该很厉害了。”
“原先搞过个乐队,在天津的酒吧里唱歌,后来散啦,又参加各类选秀。”
“有没有结果啊?”我很功利的问了一句。
“前前后后从家里拿了十几万,也没玩出个花样来啊,回家大半年了。哎。”
“找个工作干,最起码能糊口啊!”我着急的补上这句话。
“不是没找过,都不合适呢,要么人家看不上他,要么他看不上人家,不对眼呐。”
我不再反问,十几万应该是杜叔一辈子所有的积蓄。今天见的,应该是他儿子。
我妈的夺命连环call来了,叫我赶紧回家去接外婆,外婆已经在车站等了。我匆匆给杜叔嘱咐几句就离开了,约定后天下午放学来取。
几日来,因陪外婆,竟然忘了这件事,记起来已经是一周后啦。
巷口原来鞋摊的位置上坐着几个闲聊的婆婆,并不见杜叔,应该没出摊。
“修鞋的老杜啊,他应该最近不得出摊了哦”,几个婆婆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
“应该是27号,不对,28号吧,他儿子出车祸啦!”
“他儿子住院着呢,腿骨折了”
“可怜那个女孩子,才二十岁出头哦!”
四天前,杜叔的儿子开着出租车,带着新交的女友去郊游,是盘山路,又是新手,一个急弯车子翻下了悬崖,女孩当场死了,老杜的儿子骨折,人还在医院,所幸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听完,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世事难料啊!
……
四年后,快毕业的我因一个很偶然的原因又一次路过了那个小巷,12号已经翻新盖了楼房,朱门铁环,我想敲门,但又觉得敲开也没事由,没意思的放弃了见杜叔的想法。
……
将近有十年没有回来了,毕业后,家已是故乡,愈来愈远。我和妻儿漫无目的的在小城里漫步,路边梧桐树下,一个乞丐正在翻垃圾桶,背影好熟悉,从看到到侧面路过,我终于想起来了,
“杜叔!你是不是杜叔?”
我的惊讶和惊喜怔住了所有人,可能有十秒钟,杜叔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怎么还活着”
说完圾着鞋弓着腰低下头,跛着脚从我眼前一步一步走远。
我的眼泪滚下来,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活在人世间,轻飘飘,风都能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