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日子体现在一个“慢”字上。
这一慢,人就静了。因了这一静,一慢,那一物一食就精致了,日子也就有了味滋。
犹记得小时候,母亲慢工出的细活五花八门:步法琐繁的盘纽扣,一针一线纳制的冬棉鞋,花案纷呈的毛线衣……皆是费工夫和时日的活计,母亲常常一坐就是半天。
这些是关于衣食住行的“衣”了。
今天我单说“食”,说说母亲酿制的酱油和酱,纯手工,纯天然。
那时在农村,每年的五六月份,家家户户商量好似的,开动了酿制酱油和甜面酱的大工程。
说它是大工程一点不为过,从大豆到酱油这一过程,跨度虽不长,只需两月左右,却堪如一位匠人用心血浇铸自己的作品一般,每一步都得一丝不苟,兢兢业业,才能品尝到好酱油——味一流,色一流。
这也是一项技术活,唯有心细有耐性的母亲们才能胜任。做惯了各式苦脏农活的母亲们,为一家老小做添味的物食,不仅觉轻松,心更觉欢喜。
原材料是自家地里收起来的大豆。一般家庭三四斤足够了,做出来的酱油能续上来年新酱油的问世。
选的豆儿光滑饱满为上料。拎河码头淘洗干净,大铁锅里放水煮烂。据说越烂乎,做出来的酱油才越澄黄,越鲜美。
每每那样时,厨屋里充满了熟豆味和雾气。那味闻起来不鲜不甜不惹我爱,但一切忙碌欢腾的景象总能颠巴到我。
锅上锅下忙得汗津津的母亲,捏几粒煮好的豆儿扔嘴里,咂品得诱人。我也要吃,母亲便又捏了几粒放我嘴里,我细嚼慢品起来。润酥,淡淡,与闻味一样,不怎么好吃,那烂乎豆儿便在我眼里失去了吸引力。
母亲捞起锅里所有的豆儿来,沥了水,摊晒在大圆匾里。趁那熟豆儿还沾着水汽,洒上两斤面粉。洗净手,轻轻揉着,将面和豆“撮合”成黏糊糊的一家人——面儿裹着豆儿,豆儿黏着面儿,再也不分离。
一团一团的“豆面”还得回热锅里炒,待那裹着豆儿的面团变了色,显黄棕时,便给抄到大圆柳条匾晾凉。
母亲拿来早已准备好的蛇皮袋,将晾凉的面团装进去,扎紧袋口,放家里“捂黄”。
我倒是对另一种“捂黄”方式记忆深刻。
母亲把炒黄的面团摊匀在芦柴席上,上面盖着的不是布也不是其他遮挡物,偏用了那绿巴巴的南瓜叶。
采那一片片南瓜叶时,手的触觉最明显。南瓜叶的柄和叶面,皆覆了一层刺拉拉的小细钉钉,不会刺伤手,却会拽你手似地碍事,我却无比喜欢。喜欢它粗拉拉的磨着我的手指,手心,手面,还有我的手臂。
就这样,豆面开始了它们的七天“捂黄”之旅。
“捂黄”即是豆面生发出一簇簇黄绿色的霉丛,也叫“上黄”。本来是关乎细菌的东西,大人却说越霉越黄越好,小时候没懂,现在还是没弄懂。
等“上黄”时,母亲便着手准备卤水。
用到的材料嘛,水,盐,鸡蛋,还有一口年年用到的大嘴缸。缸里倒进适量水,沉淀两天,滤掉渣滓泥浆,用那净水便是了。
往净水里抓几把盐粒块,究竟几把是够呢?那就得问鸡蛋了。
母亲说,放这个鸡蛋在盐水里,第二天若浮起来,那就是正好,若半沉不沉的,再抓把盐进去,天天观察,直到它浮上来为止。
母亲常常掀开南瓜叶,弯腰去看那“黄”上得怎样了。母亲说,如果面团变黑或上黑霉,做出来的酱油就是次品了。
七天后,每一块面团都开成了蓬蓬一大朵黄绿黄绿的“霉花”。母亲大喜:蛮好,今年的酱油要鲜死人了!
一块块“霉花”搬了新家,住进了盐水里。母亲用一双筷子搅匀,做到雨露均沾,那黄霉便布满了水面,整个缸口成了黄色了。
到这里,这项大工程已完成了一半,接下来便是守护了。
忘了提,酱油和酱其实是不分家的,农村做酱油一定会做酱。做酱的原理与做酱油几乎没差别,只是酱油多了大豆,而酱单需面而已,所谓的甜面酱就是了。
一眼看去,家家门口大场上两只缸。一只酱油缸,一只酱缸。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像一对亲兄弟,并排摆放,靠近大场外侧,暴露在毒辣辣的太阳下。
土方法做酱油,一是“黄”上得好,另一个就是晒太阳了,这两样决定了酱油是否为上品,缺一不可。
卤一天天变了样。先前的面,豆,水,一缸的糊糊,渐渐的只剩豆了,那面儿已经与卤水融为一体,卤水便由浑黄变得澄黄。
为了防止污物落缸里,母亲用两块蓝色细眼网扎好缸口,像给缸姑娘蒙上了一块面纱,亦阻挡了邪恶的苍蝇。
这过程,不能进天水,露水和雨水都要避免。若进了水,过不了几天,蛆虫就会登临酱缸。虽然这种食蛆无毒无害,驱了,酱油还能吃,终归不完美了。
露水好防些,每天日落前记得用父亲洗澡的大木澡桶盖上便成。
第二天,待到东边日头渐升,射出万丈光芒时,掀开桶。晴朗朗的天,火辣辣的太阳,正是酱油最需要的。
七八月,暑期时,雷阵雨总不期而遇。大人们在田头忙碌,守护酱油的工作自然落到我们小孩头上。
“今个说有雨,记得盖酱缸啊!”这是大人临上工前常常嘱咐的一句话。
看那黑云密布时,雷声也炸了起来。无论在哪里野,我们拔腿就各自往家跑,百米冲刺般,赶在雨水落下前给缸盖好。
有时玩疯了,没赶上,遇上从田头赶回来的父母正盖缸,少不了挨一通责骂。
父亲的大木澡桶是长椭形,两缸合盖一桶足够。看着,就像雨天两个好朋合撑一把雨伞一样,亲密,无间。
有了以上每一步的细致入微,做出来的酱油才能达到色一流,味一流。
这样慢工细护出来的酱油,无论烧菜还是佐菜,都是今天再贵的酱油也比不了的。
踩着暑假的尾巴,我们就可以吃到酱油拌饭了。母亲则会舀上几调羹黑黄的甜面酱,用水稍稍稀释,滴上几滴菜籽油,撕几根葱,放饭锅上蒸。
不用掀开锅盖,一股甜面酱与葱叶的香味早已斜逸出来。端上桌碗,黑红黑红的酱还冒着泡泡,单单用筷子蘸酱,一家人就能吃得呼啦呼啦香。
不能想的,会流涎,会怀念。
现在的农村早已城市化,再没谁愿意费心费力自己酿制,那样壮观统一的场面很难再看到。
幻想哪天回老家,行走在乡村,偶见一农户门口有酱油缸,我也许会停驻。
会趋前久视,会伸出一根手指蘸一蘸,久久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