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飞沙卷过褐色山脊,石缝间草木低伏,聊以偷生。一只白尾鹞逆风而行,长翼在日光下划出如同闪电的弧度,惊破长空,转瞬而逝。我也许曾见过它,也许没有。
几十万年间,我时常立于这云涛雾海中的万丈悬崖,从日出看到日落。凡人总是羡慕做神仙的长生不老,寿与天齐。其实何止是神仙,只这眼前的昆仑玉虚峰就不知比最长生的神仙还要长生多少倍,又比最逍遥的神仙还要逍遥多少倍,却无人羡慕它。
我收回神思,与对面那人对饮了一杯。他悠然望着远山,长风拂乱了他的皓皓银发,却拂不乱他眉宇间泰然的神色。
“你不是特地来我这昆仑墟看风景的吧?”我又与他斟一杯茶。
“不是。”他收回视线,纤长的手指夹起一粒白字,缓缓落下,神色怡然自若,“我来找你下棋。”
棋盘上,黑白子虎踞龙盘,针锋相对,呈现风起云涌之势,如山雨欲来,远没有下棋之人来的悠然自得。我纵观棋局,略略思量,抬手按下一粒黑子。
“在棋盘上我没遇过比你更好的对手。”他微微挑眉,举重若轻。
“只怕如今你已不是我的对手。”黑子咄咄逼人,白子以退为进,“太晨宫的日子太过清闲了。”
“或许是吧。”他并不介怀,“有你在,我自然可以悠闲度日。”
我哈哈大笑,“这话虽听着十分受用,却当不得真。我们几个中真放下的也就一个折颜罢了,末了,还不是被你诳进来。”
“墨渊,”他声音淡然,如静水无波,“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当年你与擎苍一战后当真回不来。你这昆仑墟,现今又是如何光景?”
中间那七万余年,虽然未曾亲眼看见,但人去楼空的景象想来也是十分苍凉。我闭了闭眼,仿佛看见庄严肃穆的殿堂楼阁被丛生的枝蔓覆盖,昔日喧哗吵闹的书斋和试剑台只余觅食的禽鸟偶尔来去,亭台空寂,朱阁寥落。我不禁叹了口气。
东华又道,“连宋的法子虽然甚好,但我夜观天象,天族与翼族这一战恐怕至终难免。目前这法子,也不过拖得一时是一时。”他边说边又落了一子,棋盘上风云突变,白子蓄势待发,“如今虽然有你这个战神镇着,将来的事如何,谁又预料得到。”
“你退位十几万年了,果然还是放不下。”我笑道,“既然来找我,想必是有什么打算了?说吧。”
他悠然道,“天君昨日要走了你两个徒儿,我今日赔你一个如何?”
“你说的是谁?”我心中好奇。
“白凤九。”他低头呷了一口茶。
我抬头,有些意外地打量着他。
他支着头很有耐性地任我瞧,“她天资甚好,虽然从前顽劣了些,但这几年长进不少,连青丘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收女弟子。”
他眼含戏谑地将我瞧着。
“司音是折颜为她乔装改扮,方得蒙混过关,拜入我门下。”我自然晓得他的意思。
“别告诉我你没瞧出来。”他气定神闲。
“凤九既是青丘女君,便不可能在我这昆仑墟久住。”
“你若有心指点她,这也算不得什么难处。”
“她如果拜入我门下,将来是要上阵杀敌的。”我细细观察他的神色。
“生为女君,那原是她的本分。”他落子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也没停顿。
我又按下一子。棋盘上,黑白子势成水火,互不相让。
踟蹰再三,我终是忍不住,道,“东华,我以为你早就放下了。”
他起身走到悬崖边,背对着我。长风掀动他的紫衣银发,那背影清冷淡漠,无喜无悲,叫人以为神仙原本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翼界若与天族为敌,单单为着一个白浅,青丘也不可能置身事外。青丘地处翼族东南。一旦开战,翼族必要顾忌自己的后方。利用青丘的兵力牵制翼军,会对天族大有助益。
只不过,以凤九目前的能力,尚不足以领兵为将。
你是最适合调教她的人。我请你收她,是为天族打算,也是为青丘打算。”他说得从容坦然。
我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听来无懈可击,我好像没有理由拒绝。”
长风呼啸,山川寂寥。他极目而望,目光悠远,临渊而立的身影仿佛与起伏的山峦融为一体。
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地道,“墨渊,我以为你能明白。”
我心中无来由地沉了一沉。
他又道,“这些年,她一个人,身上担着这些担子,她很坚强。”
我眼前浮现一个人影,翩翩白衣胜雪,亭亭笑靥如花。那些年,昆仑墟最美的风景敌不过她立在巍巍山门边的一个回眸。
许多年过去,幸好,已经有人护着她;幸好,她再不用那么坚强。虽则,还是会时常想起,时常牵挂,但知道她过得安乐无忧,多少是安慰的。
我叹了口气,抬手按在他的肩上,道,“我明白。”
我们肩并肩站在昆仑墟至高之处,眼前是层峦叠嶂,脚下是万壑千丘。玉虚峰傲视群山,怆然而独立,亘古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