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金小娘(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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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剑声

第二天早上,王副社长刚吃过早餐,就被公社秘书叫到办公室接电话。电话里头传来陈所长低沉的说话声,说那位前大队长颅内出血,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是今后可能会成植物人。

王副社长听罢,缓缓放下话筒,耳朵里久久回响着话筒里那种刺耳的电流声,心情很是沉重,无力地坐在电话桌前的椅子上,两肘支在桌面,双手按着前额,低头无语。他在想,假如当时他多一些耐心给这位前大队长继续做思想工作,而不是选择逃避、借故离开,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结果。想着想着,他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头额。

姜队长进来,王副社长也没发觉。姜队长拍拍他的肩膀,问怎么啦?王副社长闻声抬起头来,看见姜队长站在他面前,就愤愤地说:“那位前大队长完了。”

“死了?”
“比死还掺啊,成植物人了。”
“他们家还有什么人?”
“有老婆有儿子啊,听说他老婆身体不好,婚后接连生了三个女孩,都夭折了,后来才生了个男孩,也就十二三岁吧。”

王副社长本来想说你们工作队那两位队员干嘛那样用力啊?刚好电话响起,王副社长拿起话筒,一听,又是陈所长的声音,说是刘社长要王副社长通知金小娘带上那位前大队长的家属尽快赶到县医院来。王副社长立即让通信员去通知。

姜队长说:”我下午要回县里一趟,单位有些事情要处理,正好也给县委社教办汇报一下工作,等王书记回来的时候,你给报告一下。”
不等王副社长回答,姜队长已走了出去。

晌午时分,金小娘领着一位中年妇女哭哭啼啼地来到公社食堂门口,正在吃午饭的王副社长停下碗箸,离开餐桌走向食堂门口。

金小娘抢先两步迎过来,对王副社长说:“这位就是前大队长的老婆,刚才通信员说,你叫我带她去县医院,没说具体,出什么事了?”

王副社长对金小娘说:”有人检举前大队长收受人家的好处,‘四清’工作队就把他叫来公社交代问题,我去劝他,还挨他骂,后来我有事离开,不知道后来怎么就摔倒晕过去了,

我们赶紧把他送到县医院,现在已经抢救过来了,但是伤势比较重。你先陪同他家属去县医院看看吧。”

自从金小娘回到大队工作之后,王副社长就少有机会见到她,但是心里经常想念起她来。现在她就在他面前,很想能和她多聊一会,可是前大队长的家属站她身旁,哭上着脸。他就走过去,劝前大队长的家属不要哭,请她到食堂里吃点东西再去坐车。前大队长的家属拿袖口擦擦眼泪和鼻涕,说吃不下,问:“我家那个怎么啦?”

王副社长说:“我也不大清楚,等会金小娘带你去县医院就知道了。这样吧,我马上送你们去车站。”

隔天傍晚,金小娘从县医院搭班车回到家里,婆婆正在哄着哭闹中的孙女。没等金小娘坐下歇会,婆婆就把孙女塞到金小娘怀里,沉着脸说:“整天疯疯癫癫到处走,家务不做,女儿不管,还让堂亲上门来骂,我这张老脸都不知往哪搁呢。”

金小娘刚进门就听婆婆一番责骂,特别是骂她疯疯癫癫,很伤她的心,觉得很委屈,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平生第一次直接顶撞婆婆:“我怎么疯疯癫癫啦?我哪里疯疯癫癫了?”

婆婆说:“一个喳某人(闽南语,妇人家之意),经常在外面走,哪有不被人家说闲话的,我耳朵都听结痂了。这还不说,又去跟人家搞什么‘四清’,把厝边头尾都给得罪了。既然我管不了你,以后你就自己过吧,有本事就带你喳某子(闽南语,指女孩)四处走吧。嗒埔子(闽南语,指男孩)是我买的,我来养。”

金小娘说:“自己过就自己过嘛,如今都是新社会了,不要老是拿旧社会那一套来压我。”
婆婆说:“新社会怎么啦?难道天变成了地?地翻上了天?”

金小娘抬手抹了一把泪,说:“新社会里我们都是人,不是天,也不是地。”边说边抱着喳某子进入自己房里,哄着喳某子睡下后,拿脸盆出来打水洗脸,擦去泪痕,然后走到灶台前,默默地刷锅、淘米、生火做饭。

婆婆不知去了哪里,过了好长一会才回来,手里抱着一大捆番薯藤,拿凳子坐下,将藤上的嫩叶都摘了下来。金小娘默默地接过盛着番薯嫩叶的盆子,边洗番薯叶边想着:今后真的带喳某子过日子,没有婆婆帮着,该怎么办?婆婆真会这样做吗?

正思量着,婆婆又开口了:“你不是会写批吗?吃过晚饭就写一张批给我那不孝子,叫他回来和你过吧,或者让他把你接出去南洋也行。”

金小娘听完,眼泪又流出来了,没提起丈夫时,她白天忙着工作,晚上搂着喳某子睡觉,似乎已经习惯了身边没有丈夫的生活。一旦有人提起丈夫来,她就会难过一整天,有时整夜睡不着觉,回味着丈夫在家时对她的好,想象着丈夫再次回到她身旁时的情景。往往以思念开始,以怨恨结束,最后狠狠心不再去想,才会睏去。

此时,她心里只是委屈,深深的委屈,婆婆嘴里再说些什么,她都没再听进去。她想,是得给丈夫写批了,都好久没写了,不只是忙的原因,而是每次写批都要哭上一阵子。因此,刚会写批时,几乎隔一两个月都写一张批给丈夫,后来渐渐少写,而丈夫寄批来,照样只写给婆婆,婆婆依旧拿去给识字的族亲读批和回批。

金小娘有空会找婆婆要丈夫寄来的批,看完再让婆婆收起来。让金小娘不解的是,大概有半年多时间,她提出要看丈夫的来批,婆婆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搪塞过去,好像在隐瞒着她什么。

前些日子在路上遇到给婆婆读批回批的那位族亲时,问起丈夫最近来批都说些什么,族亲也是吱吱唔唔的,直摇头说没写什么,让金小娘更加疑惑。

晚上哄喳某子睡下之后,她才在梳妆台上铺开批纸落笔,写了撕,撕了写,到半夜才写成百来字的批,先问丈夫在外身体如何,再谈自己在公社和大队做事的情况,最后表达期盼丈夫能够早点回来,或者能够办手续让她们母女去南洋的想法。可是批寄出数月仍不见回复,依旧也没听到婆婆说有收到来批。

不久,有南洋的族亲返回家乡,对其家人无意中说起金小娘的丈夫在建筑工地摔伤,右大腿骨折,祖籍广东潮汕的工头把他送到当地医院治疗,工头叫来在工地食堂做工的当地一位年轻女子到医院照料金小娘的丈夫。

经过近半年的治疗,金小娘的丈夫伤愈出院,但是已不能在建筑工地干重活,暂时在工地食堂帮做些轻活,渐渐和这位年轻女子有了感情,工头就撮合他们走到一起。

丈夫娶了番婆的事,渐渐地传到金小娘耳朵里,她回家问婆婆知不知道?婆婆说:“知道了,我怎么就养了这个不孝子?! 真是没良心啊,你在家等着他回来,他却在外面娶番婆,还说是听家乡人传言你和公社干部好上了,托人写了一张休书随批寄回来,要我放你走,说他不回来了,不想耽误你。

我连续叫人写了几封批去骂他,叫他离开那个番婆回来和你过。可是现在连批都很少寄来了。”

金小娘听婆婆这么说,感到十分委屈,眼泪不禁流了下来,问婆婆是哪个家乡人给丈夫七说八说的?

婆婆说:“我怎么知道啊,你要是听我的话,不去外面做事,也不会遭人家背后说这说那的。嘴巴长在人家鼻子底下,你能去塞吗?怕人家说,就呆在家里,不要出去出风头嘛。”

金小娘抹了一把眼泪,对婆婆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天公在头顶上,我是出去给公家做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阿母你若是怕受连累,以后就让我自己过吧。”

婆婆说:“如果你觉得自己过比较自由,我不拦你,是轻是重你自己担着。”

金小娘寻思,婆婆是打算让她给女儿绑着,没法出去给公家做事。她觉得这个坎是早晚都要迈过去的,就对婆婆说:

“阿母,家里的事得有人做,公家的活也得有人干啊,如果大家都只管自己的事,那谁来搞社会主义呢?不是谁爱去出风头,而是在公社和大队里面,我倘(闽南语,可以之意)为乡里人做些事情。公社培养我,大队信任我,我不能说不做就不做的。这样吧,我明天就把女儿送到我娘家,让我番母帮我带吧。”

婆婆听金小娘这么一说,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但是嘴上还是硬的:“孙女是我的,你不能把她送回你娘家去!”
“休书在哪?你拿给我!”
“我把它烧了。”

是否真的烧了,金小娘没办法证实,烧了也罢,没烧也罢,休书不仅写了,而且已经寄了回来,这让金小娘寒心不已。被人无情抛弃的现实已经摆在她的面前,她该何去何从?选择与婚姻决裂,还是接受现实?她的内心既受伤又矛盾。

在此后的一段时日里,她在家里睡不好,吃不香,情绪很低落,只有迈出家门,才能暂时忘却这件伤心事,她的心情才会好一些。因此,除了参加小队的集体生产,或者到田间地头忙着自家农活,她都到大队和公社去做事,把自己的全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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