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人的世界就是不相信世界上所有的单纯与美好？什么防患于未然，这样上纲上线，还不是尽把人往不堪和龌龊上忖度和推测？”
半掩的书房门里穿出秦琴的大声质问，她很少这样同父亲讲话。一向开明的父亲这次真的激怒她了，为什么高中念得好好的陡然就要转学？转也罢了，为的这个理由也太没来由！
“我不同你分辨，我也愿意相信，你的这份感情是纯粹的，神圣的。但我是你的父亲，我要保护你——你怎么保证他顾北城同你一样一片冰心？你也要想一想，如果不是有些行迹，他会给人举报吗？”
爸爸的应对永远是这样从容，声音也不高，却让琴琴无法反驳。此时的她只恨那个无聊到去举报所谓“师生暧昧”关系的匿名人士，这人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无聊到管这等没来由的闲事！
她不过是跟顾北城多聊过几次，从王治郅开始，远到到陈寅恪傅斯年和史语所，近到学校的规章制度到底合不合理，抑或“大而无当”的讨论一下历来不重基础学科的祖国……
若非要说有感情，也不过是惺惺相惜罢了，而且他们所有的交流都是在公众场合，比如课间教师走廊里，很多老师都在的办公室，去吃饭的路上。秦琴从未“思有邪”，所以面对这样的质疑，她只有惶惑。
02
“爸爸说我更适合自由一点的高中，所以我在高三开学的时候就不会在出现了。”这是秦琴第一次私下约顾北城，也不过是在校外一家奶茶店。她好像故意要惹人怀疑似的，但若非光风霁月，亦做不出此等安排。
“好。”顾北城的话少得可怜。此时关于他和秦琴的所谓“师生暧昧事件”在整个文科部已经沸沸扬扬，虽然大家面上都不提，可人人心里都在开小剧场。
“我知道，我走也不对；不走也不对。听爸爸说，如果我不走，您就会被调至分校；但我这一走，所有的压力都落在您这里，又实在不是知己行径。”秦琴却执意把话挑明，她光明磊落，她所以她敢把左右的话拿到桌面上说。
“我是无所谓的，不过是些无聊的人，八卦心作祟罢了；等下一次哪个老师离婚了，辞职了，换别墅住了，他们就会忘掉我们……”
顾北城提到了“我们”，他自己都一时噤口，自觉失言。其实整件事，他不觉委屈，他对秦琴，虽觉无出格行为，但他知道，他对这姑娘“思有邪”，这个怯生生，安静静，心思却全放在远大空邈事情上的秦琴，纯粹到让人不忍的秦琴，像极了那个年轻的自己。
这边秦琴却并没有注意到顾北城的晃神，“我想我还是会继续努力的，乖乖的，不在数学课上看闲书，不熬夜，不在月考语文作文里跑野马，听爸妈和老师的话。您也要好好的。”嘱咐完，她告个别，竟就走了，飘忽得像一阵风，顾北城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经消失在他的世界。
03
秦琴走了，八卦的火焰渐渐平息，高三开学后的紧张氛围让文科部上下面对高考皆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顾北城当然也是。但午夜梦回，他还会不时想起那个面上怵怵怯怯，内心坚定勇敢的秦琴——她的力量来自她的纯粹，这份纯粹顾北城曾经也有过，所以他认得。
如今的顾北城只能在社交网络上偶尔看到秦琴的近况，换了个所普通学校，她倒似活泼多了，会出去看电影，逛街，排队网红冰淇淋和奶茶，不再像她之前说的那样，有空就闷在家里读看不懂的书——那是她从小到大的乐趣。
有时候他也会想，其实可以联系她的，装作一副若无其事就好了。可他的光风霁月是假的，她的是真的，不要说现在她还在准备高考。也许她已经忘了他？毕竟她走之后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虽然亦没有拉黑删好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教室里高考倒计时牌子上的数字渐渐减少，一轮一轮的复习，一场一场的周考、月考、模拟、摸底、质检，好像没有尽头，却都指向六月七号和八号的那两天。
就在那两天之后，秦琴第二次约了顾北城，还是在那家校门口的奶茶店，傍晚学校的人稀拉拉的，夕阳映在高大的法桐上，有种恍然和沧桑。
“知道你要备战高考，所以一直没有联系。”说这话的不是顾北城，却是秦琴，她如今见顾北城，比往昔更加坦然，不仅因为她不再是他的学生，而且因为她已年满十八岁。
这会子，哪怕她真要跟顾北城怎么样，旁人亦不能怎样。倒不是她准备怎样，而是，她乐得看那种小人没奈何的样子。
“这话倒像我的台词，你呢？怎么样？”眼前的秦琴明媚又从容，让顾北城有些陌生。
“不怎么样，没有考，大概会出国吧。”秦琴这一年确实是“欢快”了不少——其实她本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被对面这所重点高中压抑封印了太久。
“哦……蛮好。”顾北城一时竟不知道该同这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女聊什么，好像第一天认识一样。
所以提起了旧事的还是秦琴：“其实我蛮感谢那件事，迫我从自己的小天地里走出来，其实跟人相处也没那么难，别人说什么，不去想就是了，如果觉得困扰，那就离远点。人是人，我是我便好了，不动声色的大人也没那么难做？”
顾北城听她这样说，就知道那件事对她还是有很大的触动，她还跟一年前一样纯粹执拗，只不过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坚持，她确乎是长大了一些，但还远不是能应对复杂世界和人心需要的程度。
“一个人去国外，更要小心，有时我不犯人，人还要犯我。譬如上次的事，也不过是张穗若为了同你争院系推荐保送名额……”这件事顾北城知道一段时间了，但一直没机会告诉秦琴。当然，也有点私心，这样水晶心肝的秦琴，他不忍她看到这样抽裸的人心。
“呵……”秦琴的神色几乎是一瞬间凝住的，她想不到，原来勾心斗角这件事从来跟年龄和身份无关，就在你身边言笑晏晏的同学，背后也会给你捅这样的刀子。
“我还是傻？不过也罢了……我从来不知道那时候我的成绩也会成为别人的嫉妒对象……她想要就去拿嘛，让给她又怎么样，只不过不该误伤了您。”秦琴喃喃自语，心里却似打翻调味罐，五味杂陈。
“其实也没有，顾北城也没有那么高尚，他贪恋少女的纯粹的反骨和灵性……”顾北城第一次正面面对自己的“思有邪”，秦琴的眼神干净到让人心疼，他由不得要坦白，自己所受的非议其实是理所应当。
“……呵……我……我不知道该把这当成褒奖还是什么……也许我应该装作没听懂……”秦琴语无伦次，大口饮完面前的冰凉凉的奶茶，然后安静静地离开了这里。
是啊，她还能说什么呢，她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与她的认知有多么大的出入，她以为的都不是她以为的，对和错的标准在哪里，高贵和龌龊的分界又在哪里，她不知道。但有一点，她知道——在那一瞬间，她已经被迫堕入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