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在眼前的幸福》连载20

21

辅导英国最底层人士:

教练的最高境界是“舍己”的爱

因为腿伤,顾问组工作的压力不利于我的康复。合同到期后,我申请调到了人力资源部的社区项目组。

接手东区的时候,没人愿意去。一是经济落后区,难有成果;二是要常出差。东区农场多山多,坐在火车上看风景,我反而觉得是美差。

我辅导的这群人有监狱、戒毒所出来的,有单亲妈妈,有残疾人士,还有战争归来的。有一部分人,想来就来,不想来时,任你打电话、发信息不接,甚至换手机玩人间蒸发。约好的面谈,我赶一个多小时的火车,他们却来电要改时间,这还算好的,有些干脆不露面。对这样一群人,教练哪有用武之地,我又一次失去了平衡。

有次和同事依莲一同出差。因为有辆车撞到了铁路桥,工程师需要检查桥的安全性才能通火车,所以我们的火车晚点了。我和依莲办完事,在站台上聊起各自的故事。依莲,有着影星玛丽莲·梦露的美貌,个性随和,风趣幽默,善解人意,实在是人见人爱,我总觉得她应该是一个电影明星。依莲告诉我,从艺术学院毕业后,她申请做义工,打算体验一下生活,然后再决定想做什么。后来她被安排到伦敦的一个难民营工作了两年。没想到那两年的所见所闻彻底改变了她,她说学会了理解、宽容和体谅,也找到了未来的方向。也许这也是我要从这份工作中学习的?

这时,我遇到了安迪(化名)。

安迪 50 多岁,是从海湾战争回来的。他患有狂躁抑郁症,情绪依赖药物的控制。安迪在看心理医师,到我的团队时,状况已经稳定。

面试安迪的时候,我的印象并不好,差点不肯辅导他。记得话说到兴奋处,他的双手撑在桌上,咄咄逼人地盯着我,几次我都差点按面试台右侧的警铃,呼叫保安救我。

面试完,我吓了一跳。安迪到底是个病人啊,万一发病伤害我呢?辅导他是不是太危险了?我可以拒绝的,可是为什么没有呢?

是他那渴望机会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当初的自己。初来英国时我多渴望有人相信我,给我一个机会啊。安迪肯白干活来证明自己,我愿意相信他一回,哪怕这可能带给我莫大的风险。

我安排安迪到合作单位一个大型购物中心的管理部门锻炼,协助总经理做一些他擅长的统计工作,但这有赖于他能否通过面试。安迪表现不错,面试的最后,总经理提到他的病情,问他是否需要其他特殊的安排。不料安迪马上变脸,情绪非常激动,责备我不该把他的病情告诉总经理。我明明口头征求过他的意见,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为了替他争取到这个机会,我告诉总经理这是我的疏忽。跟着我向安迪解释,总经理需要知道才能给他特殊照顾,他这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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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情达理的总经理最后把机会给了安迪,他兴奋得像孩子一样跳起来,我的心可一点儿也不兴奋。

这个购物中心有个街心花园,我买好三文治和炸薯条,坐在长椅上吃午餐。太阳暖暖的,可我无心享受,怎么都放不下安迪刚才责备我的一幕。心想为他争取这个机会,我肩上承受着多大的风险?万一他发病,惹出什么事儿就是我的责任啊。想不到他居然当着总经理的面责备我,而我还得委屈自己来维护他。要知道我的工作一向高标准,根本不会有疏忽。唉,我何苦呢?我的脸一定因生气而够吓人的,要不,其他长椅上挤满了人,唯独我的椅子没人来。

只有一群鸽子不怕我,为了抢我掉在地上的面包渣儿,你争我抢。等到蚂蚁大的渣儿都找不到时,它们齐齐围着我,那眼神,那渴求的眼神……

“噢,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 !”

扭转头,我假装望向别处,再回头,它们还在这里。还是那渴求的眼神,那分明就是安迪看我的眼神……我投降了,索性把剩下的炸薯条全部倒在地上。

它们跳来跳去,有一个蹲在我的脚上吃大餐。安迪刚才不也是开心到跳起来吗?把安迪想成鸽子,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是啊,安迪是病人,我怎么可以和病人斤斤计较呢?如果把这群人当作病人,不,他们本来就是病人,带着身体的、心灵的创伤。这么一想,我的心不再纠结了。

尼克拉(化名)20 出头,来面试时,带着 4 岁的女儿。

“面试不能带孩子,你是知道的。”我说。

“学校放假,我没钱请人给我代看,本来跟朋友说好今天帮我一下,不巧朋友病了。”

“我们改时间吧。”

“不,我可以面试,给我一个机会。”

“孩子怎么办呢?”

“我带了纸和笔,让她画画就安静了。”

母亲和孩子坐在我面前,这样的面试还是头一回。4 岁的孩子,哪能静静地坐着。没一会儿她的身子就扭来扭去,很不舒服的样子。又一会儿,小家伙已经钻到桌子下面。真是苦了孩子,呆在这么大的办公室,看着上百个大人不知道在忙什么,一定是不好玩的。我只想快点结束面试,然而孩子比我快,眨眼功夫,桌子下面不见人了。我赶紧叫来保安,大家分头寻找。

孩子很快找到了,我总算松了口气。为了孩子,我没再面试下去。可是,尼克拉没有工作,作为一个单亲妈妈,她的女儿将来会是什么样呢?于是我又替这个孩子感到担心。我不知道尼克拉怎么落到这种地步,但她需要一个机会走出来,哪怕为了孩子。也许我能做点什么,对,我可以给她一个机会。

也许我辅导的这些人,都需要一个机会,问题是我没那么多工作机会啊。我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呢?至少我可以给他们一个被我接纳和信任的机会。如果没人接纳,他们不是更加自暴自弃吗?母亲自暴自弃了,孩子又会好到哪里去呢?可是,明明我就是不喜欢他们,又怎么接纳呢?记得学教练时问过导师,她说要信守“爱人如己”与“信任”的总原则。

像爱自己一样爱别人吗?这个别人不是我的爱人、孩子、父母以及亲朋好友,而是一群不是因为工作,我根本不想扯上关系的人。这个挑战可不小,不过又一想,如果这样的人我也能辅导,以后恐怕没有我不能教练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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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仍然不回复信息,不接听电话,说了不去做。付出得不到回报,我还是会失落。想想看,本来没人接纳他们,我这么付出爱心,他们应该感恩才是啊。我不可能爱木头吧?谁说不可以呢?圣经上不是说,“你们听见有话说:‘当爱你的邻居,恨你的仇敌。’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 马太福音 5:43-44)。他们不过是不符合我的标准,不听我的话,不是仇敌呀。反而是我,付出总想有回报。

不再考虑能否得到认同,我发现更能为他们着想了。得到认同是额外的礼物,我当然是开心的。失落感有时还会有,但不会持续,甚至越来越弱几乎意识不到,我慢慢地习惯了。也许,过去的创伤让他们失去了爱的感觉,没人生来是这么冷漠的。这么想的时候,我更愿意为他们付出。哪怕今天没效果,也许有一天再想起,种子已经播下了。当然,这不代表我没有底线。

有天早上,不顾地上厚厚的积雪,不顾腿伤还没有康复,我六点半就出门赶火车,因为有一个面试。经理们都很忙,安排大家凑在一起真不容易,实在不想因为自己又改时间。我刚下火车,要被面试的年轻人来电,说不能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干这样的事,我不客气地告诉他,我相信你能改变现状,所以我给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但是,是你不肯给自己一个机会。从现在起,我不再辅导你,你可以去投诉我,但我认为“我的时间值得被人尊重,我应该把机会留给需要的人”!

回到办公室,和同事说起,他们大吃一惊,不敢相信我这么有耐心的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的,我意识到,当一个人不肯给自己机会的时候,教练什么都做不了。有的时候,放弃也是一种爱,也许失去了,人会醒过来。

回想这些年,我一直追求教练技法的提升,怎么问,怎么听,怎么给回应、怎么分析一个人等等,但辅导这样一群我不喜欢的人,才发现没有爱,技法毫无用武之地。 “舍己”的爱,不只是幸福家庭的秘诀,也是教练的最高境界啊。我想,“教练不单单是镜子、指南针、催化剂,更是爱的使者─播种爱、传播爱。”

22

原谅母亲,还是母亲原谅我?

得知母亲脑出血住院,我的膝盖刚做完第二次手术。恨不能马上回国,但拄着拐杖的身体却不允许。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生活似乎不给我喘息的机会。若是从前,我免不了哀叹命苦,这一次却是不同,我马上和康复训练师制定计划,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可以安全回国。看来,“我生了个倒霉命”的标签已经彻底撕掉,而教练的“创造可能”的思维再一次发挥了作用。

家人提醒我,母亲已脱离危险期,但是过去的事几乎忘光,智商像几岁的孩子。

儿子几岁时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要像对孩子一样,和母亲说话?可是,我怎能像对孩子一样,对母亲呢?

“有本书上说,多和父母聊聊,听听他们童年的经历,就会明白父母所做的很多事了。我一直忙,一直等着‘有一天’,现在母亲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吗?”

母亲年轻的时候在乡下做老师,生我的那天早上还在讲课。后来随父亲支援三线建设,因为学历不够,不能再做老师,不得不在工厂干各样的杂活儿。“不知道母亲当年会不会很委屈呢?有没有后悔放弃了她的教书生涯?”这些问题我一直憋在肚里,想问又不敢问,现在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我又想起了那一次为弟弟和母亲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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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弟弟从小都很任性。但是我学习好,那个年代,只要学习好,就一好遮百丑。倒霉的是弟弟,他聪明又贪玩,人除了摇头叹气责备他不懂事之外,看不到他身上的优点。也许是因为活在我的影子里,弟弟变得叛逆。我看不惯弟弟,也会埋怨母亲对弟弟的溺爱。这个观念到我做了教练之后仍然没有转变。

有一天,为弟弟的事,母亲又来找我。弟弟做事一意孤行,每次闯祸母亲都在后面收拾残局。我觉得母亲的做法是害弟弟,不免又给母亲上教育课,说弟弟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没说两句,母亲就冲我发火,怪我不肯帮弟弟。我也火了,憋了多年的话冲口而出:“都是您从小惯着我们,看看长大后我们走了多少弯路?现在弟弟已经成家,您还是这么惯他?”

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叹口气说:“唉,娃啊,你咋知道,我 3岁不到就要照看你舅舅,不小心摔倒就挨打。一点没做好,你外婆打啊骂啊,后来我发誓,‘将来我有孩子,一定不打不骂’。”

我仿佛看见 3 岁的母亲,惊恐地抱住头,任外婆的棍子一下下地抽,无力躲闪,不敢哭喊。我真想把母亲抱在怀中,替她挡住棍子,告诉她“不用怕”;我更想跪在母亲面前,打自己几巴掌。可放不下面子的我,除了内心的自责,什么都没有做。我总是说等“有一天”吧。现在,母亲还能明白吗?

回国陪在母亲身边近两个月,和她谈起过去的事,她不记得,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请求原谅了。也许还是不肯放下面子,我想。

母亲还是母亲,但从来没有的陌生隔在了我们中间。但愿这是一场梦,母亲没有生病,正唠叨来唠叨去、担心完这个又是担心那个。可是我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唠叨了,她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弟弟安慰我说,“也好,妈一辈子操不完的心,这下她能过几天安心的日子了。”是啊,我曾无数次地告诉母亲,“我们已经长大,不用操心了。”现在母亲做到了,我却感觉失去了母亲的爱,反而想念她的唠叨。

然后我变成了唠叨的女儿。我怕她不记得吃药,怕她吃了药忘了又再吃,怕她进厨房打开燃气灶而忘了熄火,怕她跌倒,怕她又发病……我叮咛又叮咛,不可以做这,不可以做那。母亲静静地听着,一遍又一遍,然后告诉我“这次记住了”。完全不像我过去,只要一听母亲唠叨,我就用那句“哎呀,我知道了”打断她。不知道母亲听我小时候这么说,长大后继续这么说,心里是什么滋味呢?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为此责骂我。倒是我现在对母亲不听我的,越来越不耐烦。

母亲总要按自己的心意行事,根本不理会我和弟弟的一番苦心,我的怨言越积越多。有时候赌气,我会对自己说,“随她吧,我该说的话已说,她不听是她的事,我的责任已经尽到了。”可是,她是我的母亲啊,如果我知道不好却不拦住她,万一出了什么事,后悔就来不及了。就这样,我继续我的唠叨,母亲一边答应我,一边继续按她的一套做,我强压着心中的怨气与怒火。

一位朋友趁我探亲时来看母亲。朋友什么也没说,大半年过去了,因为其他的事,才提到我对母亲态度很不好,这话让我不舒服地想了几个月。

明明我一直在做孝顺的女儿,明明我做教练懂这么多说话的艺术,怎么会对母亲这样缺乏耐心呢?

“我是为她好,她就应该听我的。”我对自己说。

“谁规定‘你为她好,她就该听你的’?”

“我。”

“有没有可能你觉得是为她好,她并不这么想?”

“有可能。”

“你觉得是为她好,可是她不认同也要接受吗?”

“不一定。”

“如果你真的是为母亲好,是不是应该尊重母亲的想法和决定呢?”

“是的。”

“如果母亲不听你的,你就不高兴,你的出发点是自己还是母亲?”

“自己。”

从小到大,不论我怎样使性子、发脾气,母亲从来没有打我骂我,更没有因为我不听话而给我吃差点、穿烂点。印象中,就算穷,母亲也总是变着花样为我们做点好吃的,哪怕是改的旧衣服,都要在领口和袖子上绣上花,让我穿得漂亮点儿。母亲用她的爱包容、接纳了我的一切啊。导师曾说,“父母给了孩子他们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不管父母做的方式如何不好,出发点都是为了爱孩子,所以要原谅父母。”我曾经为自己的种种不幸心里埋怨母亲,也以为“原谅了母亲”,自己够宽容。想不到,自己的言行不知道多少次地伤了母亲的心?真正要请求原谅的是我啊。

我还是说不出口“对不起”,但我放下了自己的执著,也说服弟弟尽量随母亲的心愿。作为儿女,我们认为能让母亲开心的事,她不一定觉得开心,所以我们最后选择“听她说”,一切“只要母亲开心就好”。

放下,并不是容易的,特别是母亲做得太不合我的心意时。但是,听着母亲说话越来有力气,时不时发出笑声,我放心了。当我能接纳母亲的一切时,这才感觉到自己对母亲的爱,超越了做女儿责任般的爱。这种爱,不是上课学来的。爱学不来,它就在心里。第一次,不是为了说给人听,而是发自内心的感受到“我的母亲是这么的伟大,做她的女儿,是我一生的福气。”。

有一次母亲问,“你学习忙不忙?”愣了一下,我才反应过来,母亲应该指我的工作。

“忙。”我说。

“你学习别太累,要吃好。”

这些我以前嫌母亲唠叨听着没感觉的话,再次听到,我觉得喉咙像是有东西卡住,说不出话来,鼻子一酸,眼泪又来了。母亲永远是母亲,病魔可以夺去她的记忆,但夺不走她对孩子的爱。

“趁还来得及,我要对母亲说声‘对不起’。”我向自己许愿。(本文首发于www.wrencoaching.com,版权归任卫红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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