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宵进山,一晃快半月。
这些日子,一直没见着老婆孩子,还有我那快80岁的老母亲。在这深老林偏僻之地,白天忙上课与备课,还得批改两个班的作文与试卷,根本抽不出闲暇去想她们。
夜深人静,一旦闲下来,独守空荡宿舍,面对苍白四壁,出门在外的孤独感,瞬间把我淹没,让我更加思念起远方的亲人,不知当我想着她们的时候,她们是否也在想着这大山中的我。
今天周五,又一个周末来临。上周末没回家,计划今天放学后回去,火车票昨晚就提前买好,怕周末人多票难抢。
晨起,下坡上街,见有农家蔬菜与各类土特产在售,想着山里空气与水土均好,这儿的作物,快接近纯有机品质。若能捎点回去,给家人尝一尝这大山里的味儿,纵使辗转400多公里,倒也值得。
放学后,匆匆扛起早上买好的农家作物,我便开车去县城赶火车。回家的心情,与进山一样迫切,生怕给耽搁了,误了火车时点。
出山的路,我顾不上多弯且窄,净想着法子踩油门,加速前行与猛刹车一样急,当我到了县城的汽车站,比上次进山还快了七八分钟。一个人,只要起心动念,一旦归心似箭,确会提升效率与速度。
回一趟家,前后更换了四种交通工具,开车出山、换乘短途客车、乘高铁,再搭上地铁,如此紧赶慢赶,总算在晚上7点左右到家。老婆与孩子,正等着我吃晚饭。
四个多小时的回程,倒腾一路,的确不易。与家人团聚在一起,感受着亲人温情的舒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路上奔波所致的疲惫,很快消除殆尽。
暖心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仅聚了两天,返校的时刻便来了。下周一上午,七年级第一节语文课便是我的,若周一早起再进山,怕是来不及,须周日下午返回。
午饭一吃完,上床小寐了一会,睁眼一看,距离动车发车仅剩40分钟。赶紧出门,一路小跑至地铁站。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好那个时点地铁发车间隔较长,白白耽搁了六七分钟的时间,害我差一点赶不上火车。
若不是强逼自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至检票口,恐怕我还真要踏空了火车。许是我跑得急,差点没把心脏给抖出,脸红脖子粗的我,气喘吁吁好一阵子,方才退去一身滚烫的燥汗……
一路无话,从县城开车进大山,天气尚早,我一路慢悠悠地开着。路上亦没啥车辆,雨过初晴的大山,山色如被洗过,澄清明净,景致诱人。从山谷下方远眺起伏的大山,山峦旖旎,峰顶险峻,薄雾萦绕,恍如隔仙境,
路过水库上游,几位老者仍端坐于堤岸垂钓,田埂下方,一片汪洋。平镜似的水面,水映山色,碧绿幽幽。我没作停留,仅从车窗往外瞄看了几眼,继续赶路回学校。
晚上,学校食堂照例不开放。我来到常去的小吃店里,要了一盘炒米线,凑合着应付肚子。老板娘正忙进忙出,她堆起一脸的笑意,轻声说道:“明日中午,有人订了15桌酒席,我得提前准备,否则明天忙不过来。”
我直纳闷:“年节早已过去,山里的人都务工去了,留下老人与孩子,谁还会有心思办大酒?”
老板娘见我纳闷,讪讪一笑,极简短回了我一句:“一位老人圆寂了,明天办出殡酒席。”
大山沟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尤多。恰好今春多雨且寒,有人老去亦正常,我随口“哦、哦……”应了老板娘,扒完碗中不多的几根米线,回学校备课。
回到坡上的校园,天色已暗淡了下来。无云的朗夜,繁星闪耀,耀得整个银河满满当当,这样的景象,在城市里很不易见。
很快,我找出北斗七星所在的位置,它的亮度与形状是那般的特别,恰巧在就在我前方不远,从这角度看七星,居然如此的似曾相识,犹如见着熟人一般。
前年暑假的夜晚,我在老家看北斗七星同样的感觉。很快,我便反应了过来,原来这山里的学校,距离我老家不到30公里,地理位置如此靠近,若所见的感觉不同,那反倒是奇巧了。
想着故乡就在大山的不远处,那一刻,我仿如飞回了潭水老家。如此静谧的夜,繁星当空,更易起乡思。难怪古代的诗人看见朗月会发出:“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的感概。原来,思乡是不分今古,情感是不分距离。如此一来,我很想把这刻的心绪,托给七星,让它捎给我远方的妻儿,我在大山之中正想着她们!
一旦面对浩瀚无边的星际,古人与今人的情感,亦会惊人的一致。时间,空间,仿佛停滞了。在这特定的时点,情感亦会惊人的近似,这大慨便是异途人生的共情相通。
晨起,六点刚过一会儿,初中的学生,便会陆续来到学校早自习。而我读初二的儿子,平日里,即使快到七点,亦会赖着不肯起来。倘若周末不补课,即使到了上午十点,依旧躺在床上酣睡。农村的孩子,日日见父母劳作艰辛,知晓父母的不易,懂事早,也勤快,更会惜时。
我们学校的老师,多烧镇上的自来水解渴。我喜喝山泉,恰好学校围墙外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地,紧挨着菜地边沿的山脚,那里有一口教深的泉井,水味甘甜,如饮醇酿,色泽更是清澈明明。对这一汪清泉,我喜欢得紧,每天早上八点前,我会去拎回一大桶山泉水,足够我们办公室六位同事喝上一整天。
不得不说,大山之中,除了空气清新,山泉水也甘醇如澧,稍稍抿上一小口,那山泉独有的甘淳,直通味蕾和心田,所以我对这一汪清泉爱得极深极沉。
拐出学校围墙,去往山泉井那边,与上街的方向恰好相反,也是下坡,走上几十米,往右拐过一户人家的屋檐,顺着山脚的田间小径,穿过菜地,就是泉井所在的位置了。
那泉井附近的周边,零星住了四五户人家。过去,他们喝的就是这井里的泉水。这留存至今的泉井,估计就这附近人家的祖上开挖出来的。
在我还没走到拐弯的屋檐跟前,一阵震耳欲聋的唢呐、洋乐与小号的和鸣声,在百米开外的地方奏响,鞭炮声四起,伴着女人呜咽的哭泣声……
原来,昨晚早餐店老板娘准备的酒席,就是这户人的。我没作停留,拐过屋檐,顺着山脚的小径,径直穿过菜地,直奔泉井。
这一汪清泉,很是奇特,虽说井外面就是窄小的水沟,可无论下多大的雨,沟里那浑浊的山洪,总无法漫到泉井里去,井水依旧清澈如明镜似的,清澈无痕,碧水汪汪。
就在我把桶子置入井里,在泉水漫过桶口时,一刹那,我想起了那位待会就要出殡的老人。过去,她也曾来过这眼泉井,天天挑这井水回家,她为一大家子操持忙碌,辛苦一辈子,拉扯大儿女,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到老年,再到如今静悄悄老去……她也曾健硕有力,她也曾养育了一家老小,她就在眼这泉井周边干着她喜欢的事儿。
不知,几年以后,还有几人能忆起,那位操持忙碌了一辈子的老人。如今,青山依旧,山泉清澈如昔,人却已远去,诚如下面的诗句:
不知这一汪山泉水,
曾滋润过谁,
又被谁所惦记过
只不过,
有人从早春的邻家,
折往另一方的世界。
枝上柳绵吹又少,
春还在, 人已天涯……
不管是谁,无论平凡,还是伟大,这世间,终将把他消弥殆尽,“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是啊,春天依旧会回来,人却去了天涯。
都说死亡是生命的终结,就像火的熄灭,水的蒸发,可活着意义又何在?死亡的意义又在何?这是大多数人,倾尽一生都在找寻的答案,可终否可得,需看人的造化。
“有新生吗?会转世吗?”我问自己。
对这个太过哲学的问题,我至今没有弄明白,不知如何回答这一问题,让我不由想起米拉日巴尊者的言说:“如果当我生病时,没人问我怎么样了;也就当我死去时,也没人因此而哭泣;如果我能在一个与世隔绝之地死去,那么我米拉日巴,一生的愿望就实现了。”
是啊,日巴尊者大智大慧,像我等钝愚之人,断难领会其中奥妙与真言。一个人,若真安静地死去,对修行者来说,或许是难得的机缘。可对我这样不修行的凡人,不要说发现死亡时的智慧之光,哪怕能让我弄清楚、想明白活在当世的意义,亦是一件极难之事,甚至比上青云还要难些。
“时至今日,对生命的意义,我没探出个所以然来,不知这次来到大山之中,这世外桃源般的仙境之地,能否给我一些特别的启迪或能量,让我可以再次找回自己,认识自己,给我一点意外之喜……”
稍一走神,当我还在浮想连篇时,一大桶清泉,就被我拎进了办公室,满满烧上一壶。那滚烫的山泉水,汽雾萦绕,轻吸一小口:“真甜,甜心窝里……”对这大自然的恩惠,我赞叹连连:
“或许,人生就在甜与不甜之间,来回更替,循环变换……”
很快,小学早自习的上课铃声,重又放响。楼下四年级我班上孩子们朗朗书声,一阵紧、一阵松,晃晃悠悠传到了二楼我的办公室来。
人呐,尤其是这些还在人生来路上的孩子,他们哪会在意生活的甜与不甜,他们哪会有我这般在乎活着的意义;活好当下,是他们最最有关注的事儿,是他们兴趣的唯一,亦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其它杂想,对他们而言,统统均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