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沄希
对于“南北混血”却生长在西北的丁凡来说,“年味”是酸菜饺子,是梅菜扣肉,是邻居家的炸油果子;也是穿上新衣服和哥哥们抢着放炮,听长辈们讲着听不懂的“老家话”;还是一年又一年餐桌上添上或者减去一双筷子,却不更改的家常菜。
“姥姥,还有几天才过年?”
“早呢,腊八还没过。”
“姥姥,今天腊八,还有几天就能过年了?”
“大年之前还有小年,眼瞅就到了。”
“姥姥,小年也是过年对吗?我可以穿新衣服吗?”
“等不及了?那穿一会儿就脱下来,别弄脏了。”
丁凡穿下新衣服跑下楼,她想让孙倩倩瞧瞧她的新衣服,还想让表哥知道她才不是是爱哭鼻子的小豆包。
奇怪的是,孙倩倩和表哥都不在,院里只有白茫茫的雪。孙倩倩八成在家烤暖气,表哥肯定是跟几个大孩子跑去公司办公楼前的大花园那“疯”了。
果不其然,丁凡看见表哥他们在比赛谁把炮扔的更远。一道抛物线,飞向办公楼的一扇窗户。
“砰!咣!”
丁凡头一回听见炸得那样响的炮声,她猜那就是“二踢脚”。
“谁家小兔崽子。别跑!”
丁凡捂着耳朵使劲儿往大院儿跑,刚到大门口就被表哥揪住了后领子。“不准告状。”
她瞅着衣服上的花边儿不做声。
“小豆包,下回学校里再有男生欺负你可别找我帮忙。”
“可是……等会儿人家肯定会来找的。”
“笨蛋,不承认不就行了。”
“老师说不能撒谎。”
“就你把老师的话当圣旨!你不是想试试‘穿天猴’吗?给你两根,你要是敢自己放,算我输,你要不敢,回去就不许乱说话。”
丁凡接过火柴,手碗慌里慌张,火苗颤颤巍巍,风一过,灭了。荒废了几根火柴,引子还没点着。
“就说女孩子不行吧,放个炮都没胆。”
丁凡确实胆子小,不过她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把杆儿叉的雪地里,点了引子就撤呗。瞧见引子亮了,丁凡赶紧转身,可她没料到“猴子”屁股突然倒了,一头朝着她冲过来。
丁凡被表哥拉倒,啃了一口雪,等她站起来拍拍衣服,发现袖子底下钻了大一个窟窿,周围粉色的布变成了黑灰色。
“笨的要命,要没我,你就得少一个手指头!
回到姥姥家,丁凡赶紧脱下新衣服,再也不提还有几天过年这茬。直到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丁方的妈放了假,收拾东西接她回家,大窟窿才漏了陷。
挨揍是难免的,偷藏了一盒不冒火的“摔炮”也被收缴。不让放炮便罢了,可要是明天就穿着这破洞的衣服去爷爷家未免太丢脸,丁凡一点也不想出门拜年了。
国营商店放假的放假,没关门的也早就卖光了新款式,丁凡的妈穿过半个城,去了新开的百货大楼。
“一件小孩子的衣服,就要一百?”
“我们这是香港进口的儿童时装,你看这款式多洋气,全市就进这三套。”
丁凡穿着“香港货”,头上还别着红色塑料发卡,看起来有几分洋气,可心里别提多晃悠,走路也不敢瞎蹦跶了,乖乖跟着父母挤上了去爷爷家的公交车。
“爷爷过年好,奶奶新年好!”这是敲门时必须要说得话,丁凡的嗓门像蚊子。“大声点!”她爸在她头上一按,丁凡扯开嗓子重来一遍。
爷爷在厨房烧丸子汤,里屋奶奶和大伯一家人围着新买的彩电聊天。丁凡坐在角落里剥开一颗花生酥,堂哥喊她下楼玩,她马上摇摇头。
等其他的亲戚进了门,便摆开大圆桌,排开一圈碗筷。丸子汤、梅菜扣肉、红烧鱼、香肠、鸡肉……似乎和姥姥家的饭桌差不多,可又不太一样。
丁凡瞧着碗里的梅菜扣肉,寻思着到底是什么不一样呢。
“不好qia太多。”
这她听得懂,qia作吃或喝讲,是劝爷爷少喝几杯。可随着大人们越聊越热闹,丁凡越听越不明白。
“爷爷,我听不懂,像外国话一样。你们应该说普通话。”丁凡小声嘀咕一句,得来她爸一个眼神杀。
等丁凡长大一些,研究明白了,爷爷家的“外语”实际上属于吴语。然而那些如戏曲腔调一样的语句,即便她竖起耳朵,仍是统统溜走了,丁凡一句“老家话”也不会讲。很多年后,她去了一趟爷爷长大的村庄,那里的老人一开口,丁凡就不由想起丸子汤。
年三十和初一都在奶奶家过,这是习俗,“初二闺女回娘家”丁凡就该去姥姥家混好吃的了。
“拿着,家孙外孙子都一样,谁的红包都不少。”
丁凡谢过姥爷,悄悄打开红包,一张大票!丁凡乐了,盘算着可以买一个孙倩倩一样的电子表,还能买个双层铅笔盒。
“妈妈替你收着,小孩不能拿这么多钱。”
丁凡从兜里抽出两张五十,——有一张是前几天姥姥塞给她的——以为能蒙混过关。
“不对,昨天你爷给了五十,今天你姥爷不会只给你五十。”
丁凡赶紧跑进姥姥怀里,“妈妈抢我红包。”
“干哈呀,给孩子,让她买点笔买点笔。”凡事有姥姥撑腰,丁凡就胆肥。
“妈,你就惯着她”,丁凡妈拉开丁凡的小辫,又紧紧梳起来,“你记着姥姥对你的好,好好学习,长大挣钱了要孝顺姥姥,知道不?”
丁凡点点头,此后她得了奖状便第一个报告姥姥,只是时间这家伙比她的个子长得快,比她的步子跑得快,比她了解更多生命的故事,她哪里懂得人世间有“来不及”,当时的丁凡只是习惯依赖酸菜饺子的味道。
初三开始,便是走亲访友,丁凡跟随父母一天下来总要串过三五家。这家揣几块糖,那家夹几块肉,“过年”可不就是一家挨一家问候新年好,尝过各家滋味。
邻居沙哥哥家送来一盘“油果子”,丁凡尝了,又酥又甜。她捧了一包饼干去还礼,磕磕巴巴,“这个……我妈说……是清蒸的,不,不是,是清真食品。”
一旁的春丽姐姐笑得像迎春花,“晚上来吃手抓羊肉吧。”
丁凡憋住口水婉拒,怕她妈怪她贪吃。和春丽姐姐一块看完太平鼓进城,丁凡到底还是让羊肉进了肚。反正她吃不胖,这事也没处能说理。
过了初五,父母就得上班了,丁凡还是回姥姥家住。别人家的“年味”基本上到初五后就淡了,可姥姥家的门开着到十五,天天有人来。
“这就是章经理的外孙女啊,可真聪明。”
这种话听多了,一个小孩哪能不当真呢,丁凡背起唐诗,还搬出安徒生童话讲得起劲。
“你的梦想是什么?”问话的是一个当年刚参加工作的大学毕业生,他戴着厚厚的眼镜,个头和双开门的冰箱一般高。
梦想?那肯定不是做梦时想到的事,丁凡回答不出。“眼镜”临走时告诉丁凡,下回来要带一本小说给她。那个年纪的丁凡还没有感受过小说的魅力,她倒是对那奶油蛋糕更感兴趣。
那时市里能制作奶油蛋糕的店铺为数不多,如果可以用五罐水果罐头换一个奶油蛋糕,丁凡肯定第一个举手。
白花花的奶油上面表了红色的花绿色的叶,外盒比丁凡的脑袋大……姥爷什么时候会切开这个蛋糕呢,要是表哥在,她恐怕只能分一小块。
如此寻思惦记着,作业还没写,丁凡就犯困。
“打开厨房碗柜瞅瞅。”姥姥叫醒丁凡。
丁凡端出那个碎花碗——除了她没人用那碗——嘴巴长得老大,她怎么也想不到,姥姥竟然用勺子把蛋糕上的奶油都刮下来了,花花绿绿刮了一碗,藏在碗柜里,只给她一个人。
丁凡糊了一嘴的奶油,乐呵呵在姥姥身边睡着了,甜滋滋说着梦话。她说过年可真棒,明天要是还要人来送蛋糕该多好;她说姥姥最好,以后保证不会惹姥姥生气……
一转眼,正月过去了,再一转眼,又是一年春节。
“妈,别整那么多这那的,又没啥人来拜年。”
“为什么啊?”丁凡问她小舅。
“因为你姥爷不是章经理了,退休了,人走茶凉。”
姥爷手中的茶杯在茶几上差点磕掉门牙,“年是给别人过着看的?别扯那没有用的玩意,去把缸里的酸菜捞上来!”
年是过给自己的,过年是和家里人聚在一起吃热乎饭,管谁来谁不来呢,过年不是为了统计有多少人登门拜年。
春节的饭桌,从丁凡记事时起呈现的就一直是那几道家常菜,然而有一天没人腌酸菜了,有一年不再有丸子汤了,可年夜饭还要高高兴兴地吃。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哪怕到了9021年,从前变得模糊不清,年味还留存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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