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逐渐衰暗下来,秦湖村头几株歪脖老树枝桠上几只墨羽乌鸦端端地霸占了白日里燕雀的地盘。它们是夜里的常客,嘶哑干涩的喉咙仿佛只有在极度昏暗的环境下才得以发声,待到次日晨光初降方才遁形于山林草木之中。
秦湖村地处西南边陲,四面环山,因村落成环状严实地将秦湖拥在怀中而得名。
方家大院地处秦湖村西南一隅,房屋是上世纪传统的农家院落形式,青瓦红砖,老旧的面貌依旧难掩其拥有的一种独特的历史格调。前院木门不知取料于何种木材,主色调是赫目的红棕色,莫名地使门前伫立之人内心肃然起敬,把手处是以中国传统院落常用的怒目雄狮为图案象征来做装饰,尽管门上零零散散布罗着朽坏的痕迹,却也是瑕不掩瑜,整体一派格调独具,肃穆严整的模样。
推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正屋,现供方家的掌权人邓大娘和方大爷居住,位置与装潢都是在院内四屋中最佳的,面积也是最大的。左右两座较狭小的房屋相对而立,是小辈们的寄身之所,在正中主屋的背后便是祭奠方家列祖列宗的灵祠,长年背光,唯有每年中元清明等节日方才有烛光展芒。
我是方清川,方家长孙。火炉旁看连环画的长发姑娘是我的胞妹方青晓,从她油得发亮的头发看来她昨夜又没有洗头,我总是嘲笑她邋遢。皮肤黑黄,丹凤对眼,微微呈八字叉开的疏眉,她是极不爱打扮的,尽管处在绚烂的青春期。
“川子,阿晓,把手洗了准备吃饭。”母亲在厨房内大声喊道。阿晓不以为然,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这样的情形在我们家里早已是常态。她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她自己一人,容不得外界繁扰,以至于我从小以为自己的妹妹也同我城里的傻哥哥一样患有自闭症。今日天气较往日来说好转许多,晴空万里,使驻足凝望者内心也逐渐澄澈起来了。而我们是无暇凝望的人儿,这得归咎于那些恼人的田间野草,那些是我与阿晓每个周末下午的工作。
“阿晓,今天我要除东边那块田,你去西边做吧。”我凑近她耳边放大嗓门说。
“凭什么?我可不去那边,上周我就去西田除草,这周该你去了。”仿佛只有这种涉及利益纠纷的问题才能劈开她个人世界的强力屏障。
“凭我年龄比你大,咱妈从小就说年纪小的得服从兄长的安排。”
“懒得跟你瞎掰,看看我们谁先跑到东田,先到先得。”我们兄妹总是因为争抢去除面积较小的东田而吵个不停。
“呆子,你就坐在床上继续发呆吧!哈哈哈!”一直想告诉她,其实她不做这个鬼脸已经足够骇人了。
“给我站住,丫头片子!”
我恼怒地冲出房门,追赶着阿晓的背影,背后传来母亲愤怒的嘶吼:“两个兔崽子!吃饭了跑哪去啊!”。跑了一两分钟,天气不知怎的愈发炎热,额前飞溅而下的汗珠,一颗一颗斜打在我身后的影子上。
阳光异常刺眼,渐渐地我已望不见阿晓的背影了。周遭一切开始变得比较压抑,万物都心甘情愿地接受着炽阳的洗礼,迸发出耀眼到难以直视的金色光芒。我埋下头继续奔跑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抬头时,只见前方数十米处田埂旁蹲着两个人。定睛一看是阿晓和村里的花姨,想必她定是又被花姨哪个荒谬绝伦的鬼故事吸引了去。我路过他们面前,花姨冲我笑,她总是笑得很用力,嘴角上咧到同耳孔登高处,空洞虚无的瞳孔端端地注视着我,我不敢同她对视太久,她的表情总是会让我感到不安,甚至令人不太舒服。
兔子睡着了,我虽不是乌龟,但也晓得抓紧时间赶到终点,故此无暇顾及这二人交谈甚欢的情形。也许人在极度劳累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关闭除了口鼻外的大部分感官部位,我闭上眼跑,唯听到的只有划过耳畔的热风,跑到手脚近乎麻木。今日怎么跑了如此之久,家与田相隔并不太远,从前走路不过二十分钟路程,抬眼一看竟仍然望不见头,我本心想再继续往前跑一会儿许就能率先到了,但映入我眼帘的这一幕却让我停下了脚步。
是……是阿晓……还有花姨,她们……仍旧面面相觑,小声嘀咕着,我不敢相信此时此刻我眼前的这一切,我怔立在滚烫的土路上,说不出任何言语。几秒钟后我开始发了疯似的飞奔起来,那一定是中暑后出现的幻觉,一定是的,我这样说服自己接受那一幕。我再次闭上眼跑,背后却传来花姨荒凉稽诞的笑声,那笑声像是窨井盖下有一把锋利的尖刃,一次一次在寒铁上拉划,反反复复,刺耳又可怖。
我已然将目的地忘却,此时我漫无目的地狂奔着,可那骇人的笑声由远及近,由近再及远,反复在我耳边狂啸,我一直将双眼紧闭,我知道我睁开眼又会看到那渗人的一幕,它像一个噩梦,每夜都光临,反复无常。我体力几乎透支,我撑不住了,我尝试蹲下,却趴倒在满是滚烫石块的土路上,我放声大哭,歇斯底里地嘶嚎,但那笑声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钢网将我裹腹其中,那一刻,我绝望到近乎崩溃……
“啊…啊啊!”一瞬间从梦中挣脱出来的我失声大叫。
“……怎么了怎么了?”本将脸埋在头盔里的晏逸可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惊诧地问道。此时我才注意到飞落在酒吧门前石阶上的手机正播放着来电铃声,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拾起手机接通电话。
“妈,什么事?这么早打电话给我。”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川子,村里那个疯女人死掉了。”
“谁?哪个疯女人?”
“就是那个差点让你妹误入歧途的秦花呀!”
“哦……花姨啊,多久的事?”
“昨天夜里的事,被发现横死在离我们家不远的田埂边上,听人说不知被哪路仇家开膛破肚,内脏都被偷走了,满肚子都是田埂旁边的荒草。那天夜里你杨婶卖完菜回家路上发现的,可被吓得不轻呐。”
“这……这不太合常理啊,花姨这么多年一个人深居简出,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言自语,同谁结得了这么深的梁子啊?”听到母亲的描述,我有些震惊,同时也很疑惑,再回想起刚才的梦,心中更是有些后怕。
“这……不太清楚。虽然,我常告诫你们离那个疯女人远些为好,但不知那时候阿晓中了什么邪,整天在外面听她乱讲。这不,她一死我就立马给你妹打电话,却一直没人接。”
“好,我会同她讲的。”
“我也不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母亲,这个女人一生那么可怜,又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整个村唯一愿意搭理她的恐怕只有阿晓了,如果你们有空就回来送秦花最后一程吧。”
“嗯,好的。”
“嘟——嘟——”电话挂掉了,我楞在吧台前,久久说不出话来,我转过头看挂钟上的时间,已接近中午时分。
我看了看躺在我酒吧里的那两个人,睡得极其香甜,一个是我酒吧里的常客也是我交心的大姐老晏,一个是我高中的最好的兄弟詹宇。我顺手拿起脚边装酒的空纸箱,朝他们扔了过去。
“猪崽们,该醒醒了!该吃猪饲料了!”我打开音响,拿起酒吧驻唱的话筒大声地吼着。
"shut up!ok?"詹宇用他极其有限的单词量,和满是四川口音的椒盐英语回应我,我心里想他应该酒劲还没过,故也懒得搭理他。
“去哪里吃饭,还是点外卖?”晏姐扶着椅子颤颤悠悠地站起身来问道。
“点外卖吧,老詹这样子我可不敢把他拖出去吃饭,把别人店给砸了可没人去赔。记着点精心饭店的锅包肉和辣子鸡丁,备注让他们老板送来,我刚好有点事想问问吴景行。”
“好嘞!”
“对了再多点些菜,饭也来个六七份,我打个电话让阿晓也赶过来吃。”
不知怎的始终心里有一种冰凉的感觉,那种像被关在凄冷山谷的寒楚。我真地不敢想象花姨这么多年来孤独地跟自己讲故事的那种滋味,到最后还要遭受这样的人间极刑。虽我不像阿晓那样小时候与她接触频繁,但内心仍旧隐隐感到一种自责,一种难安。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阿晓的号码,打算告知她这件不幸的事。
“喂?阿晓?”
“………”
“说话!”
“……大哥有何贵干,好不容易昨天把新番更完,不能让人睡个安稳觉吗?”
“限你五分钟洗漱穿戴,十分钟之内赶到我酒吧吃饭,我有事跟你讲。”
“……什么事不能下午说?”
“已经过去十秒钟,抓紧时间,挂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虽然阿晓长大了,懂得收拾自己了,却还是没改掉拖延症这个毛病,做事依旧拖泥带水,以至于做了职业漫画家后也常常拖稿,我一直很好奇她这样的职业作风竟然没有让她丢掉饭碗。
我愤愤地走下吧台,一屁股坐在晏姐的旁边,伸手把桌子上的打火机揽到面前,从烟盒里都出两根烟,一根叼在嘴上点燃,另一根递给了她。
“发生什么事了?看你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像是脱了魂儿似的。”晏逸可闭上眼仰着头问我,嘴里吐出一个个烟圈。
“老家出了点……不太好的事。”
“什么事你倒是说,哎——怎么了?往日里伶牙俐齿的方清川今儿怎么说话都吞吞吐吐的了?”
“等会儿阿晓来了我再讲这件事,现在我脑子里挺乱。”说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也把眼睛闭上缓了缓。
“好吧,那……待会儿喝酒么?”她侧过头来笑着说。
“女酒鬼,昨晚上喝了我那么多酒,今儿怎的,还想白嫖呢?”
“瞧你这话说得,太见外了,付你钱就是嘛!”她说着还真从包里拿出好几张红票子来。
“滚滚滚,我呀,是怕你再喝得把你胃给喝穿了!”
对话终止后,她悻悻地转过身去不理我了。晏姐这样一个女孩子,真是高度契合了每个人学生时代各位家长口中坏女孩的模样:抽烟,喝酒,纹身,斗殴,当然还得有一辆超大号的机车作为坐骑,每当夜幕初降,就飞驰于酒吧迪厅之间,令每个家里的乖小孩闻之丧胆。当然,她与那些街头混混并不同,听她妈妈说,她爸爸以前在日本做生意的时候曾是山口组的重要成员,虽其真实性不得考证,但也大概了解她是有硬实背景的。她也根本不屑于同阿猫阿狗瞎混,对待那些人总是一脸冷酷,因为她觉得那些人是在作贱青春,活得根本不自在,而她是在个性地实践青春。但这姐妹儿对待我们这些朋友却是大大咧咧,个儿顶个儿的好。
我把烟灭在烟灰缸里,起身走到詹宇身旁,他还张牙舞爪地横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我叫晏姐过来搭手帮忙将他拖到卫生间,好洗把脸让他清醒一下,刚进去便听到了吴老板低沉的嘶吼。
“开门呐!上帝些,双手没空我可就用脚踹啦!”光听声音即可想象吴老板嘴里叼着一根烟,端着大铁盘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模样。
我常打趣吴哥是男版王熙凤,可谓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音调不高却极富穿透力。我赶忙让晏姐先去开门,留下自己只身对付面前这个醉昏的男人。
“来来来,注意脚下的台阶。”我探出头,只见晏姐一把将门扶住,身子侧到门框后面。
我接了一大盆冷水,把詹宇的脑袋用力按进去,随着水面上三两个气泡冒出,他用力把头从水里抽出来,把我的衣服溅得尽是水渍。
“妈的!方清川!你是想谋杀我吗?”
从他放荡不羁的言语间,我大概知道他应该醒酒了,再看他浸湿的领口,贴额的刘海,整个形象狼狈又滑稽,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你还有脸给我笑?”他气得有些结巴了,我转身出去,留着他在那瞎嚷嚷。
我刚迈出卫生间,就看到老吴颤巍巍地把那堆得高高的铁餐盘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立起身来舒了一大口气,然后躺倒在靠墙的黑沙发上。我从右手边库房拿了两瓶科罗娜,径直走了过去,将酒立在桌上,转过头看了看时间,距离我挂掉阿晓电话已过了快十五分钟。
“开饭了开饭了,都过来吃饭!”我可没有那个闲心等着阿晓慢吞吞地从家里移驾此地,再说我的肚子也是不允许我这样做的。
“哎…不等你妹过来再吃么?”晏姐坐了过来探头问我。
“不等了,等她来饭菜都得凉成什么样了,我们几个先吃。”
我们五个人围坐在酒吧内最大的一张圆桌上,我用起子把两瓶酒给开了,一瓶递给老吴,另一瓶递给“女酒鬼”。
“哎哟喂你这人,不是不让我喝吗?”晏姐一脸傲慢的模样,着实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喝!给我喝!喝出毛病我反正没钱赔你。”
“喝就喝!”
在我和晏姐大声对嚷完后,众人都笑得合不拢嘴,突然听到背后门被推开的声音。我转过身去看,瞧见是披头散发的阿晓,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从她穿反的毛衣来看她是真的在尽力抓紧时间了,心里顿时觉得又气又好笑。
“过来坐下吧,反穿毛衣的时尚弄潮儿。”我上下打量着我这个睡眼惺忪的迷糊妹妹,然后打趣地说道。
“……啊?!毛衣穿反了?靠!都怪你啊,催什么催嘛!死呆子!”她从小到大都管我叫死呆子。还别说,阿晓炸毛的样子真是丑乖丑乖的,一桌人又一次笑得合不拢嘴。
阿晓把凳子抽出来坐定后毛躁地问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这么着急把我叫过来。”
“还记得花姨吗?小时候常给你讲鬼故事那个女人。”
“当然记得,我现在出的几本漫画好多灵感都源自小时候听她讲的鬼故事,她……怎么了?”阿晓开始有些局促不安,瞪大双眼疑惑地问我。
“死了,昨天夜里,死得挺惨的。”
“什么?真的?那…究竟……怎么死的?”阿晓注视着我的双眼,我可以把那双瞳孔里的悲伤和空虚看得那样清楚,我知道是花姨让她百无聊赖的童年有了些色彩,也是她成为恐怖漫画家的启蒙者,这样一个消息,无疑像一声惊雷,轰隆了她的内心世界。
“饭后我在继续讲,总之,真的挺惨的,妈这次打电话就问问我们打算回去送她吗,你看你最近几日抽得出空不。”
“嗯…有空有空……我们应该…回去一趟。”
“那先吃饭叭,对了老吴这次叫你过来,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你开饭店前不是做过私人侦探吗,我觉得我们这次返乡需要你的技术支持。”
老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缓缓地说: “没问题,什么时候启程?我好找人帮我把店面看着。”
“今天晚上就动身。”
“行吧。”
一席话罢,众人继续吃饭。
我们一群朋友,就这样蜷缩在秋冬季节里的成都,玻窗外的凉风被我们奚落在旁。眼看快要入冬了,南方的冬天是难见飘雪的,顶多掉下几滴拥抱着碎雪的雨水。我总觉得缓缓落下的雨夹雪是比肆意纷飞的鹅毛大雪更赋有人情味的,因为它们总是相拥在一起,尽管是面对落地后零碎的消亡。
饭后我告诉了他们花姨的死相,也告诉了他们那个梦以及此行的真正目的,听到这些后,阿晓的神情让我有些隐隐地担心。老吴出门把盘子碗筷端回店里,剩下我们四个人在酒吧里玩桌游打发时间。玩了几局后,晏逸可突然拉着詹宇大声地聊起了天:
晏: “小宇啊,你看我们两个大闲人,平时无聊就只能来川子酒吧里喝喝闷酒,喝完酒了吧,就玩玩桌游。这下倒好咯,人家都走了,我们两个清闲人岂不更是无聊了?你说是不是。”
詹:“是呀是呀,这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回家吃吃泡面,打打游戏,发发呆了嘛!”
晏:“说起来大家都是朋友吧,去哪都不把我们给捎上,淡了淡了!”
詹:“想起来我上次去见方姨的时候都得追溯到大二那年了,眼看着都又过了三年多了,她老人家定是想死我了,记得那年去呀………”
坐在他们中间的我实在不想听这两个人继续瞎掰扯了。左右手双管齐下,捂住了这两张哗啦哗啦泻个不停的嘴。
“住嘴!今晚上七点启程,老吴开面包车带我们去,各自早点收拾。对了,晏逸可你千万别像上次去我家,穿得那么……那么个性,我妈心脏可不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