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孤勇与黄金时代

文/陈小咖

我只愿蓬勃生活在此时此刻,无所谓去哪,无所谓见谁。


“若筋骨痛得厉害,皮肤擦伤流血,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硬座车厢是凌晨三点也不会安静的存在。

有人在吵闹,有人打着响亮的呼噜,还有人依旧在进食。可以吸到的空气,是啤酒,香烟,炒货,卤制熟食,橘子以及人们皮肤散发出的油腻气味的混合体。

睡不着,于是拿出手机又看了一遍《黄金时代》。从2014年十月起首映后,重复看了九遍这部票房不高的电影。直到此刻,坐在开往哈尔滨的列车上,看完了第十遍。

我望向窗外,北上的列车在雪原里飞驰,偶尔有几盏昏黄的路灯闪过,照出东北工业城市的落魄来。更多的时候只能看到黑暗里朦胧的影子,还没辨识出是什么,就再也看不到了。眼前因为酸胀而模糊,一跳一跳地闪过萧红的影子:一张近于圆形的苍白色脸幅,一双特大的亮闪闪的眼睛,抿紧嘴唇,定定地望着所有看向她的目光。

起身给自己打了一杯开水,透过蒸腾的白气,望着手边的《萧红自传》发呆。若长久读一个人的文字,会像沸水吸收茶叶的香,逐渐为之变色。从《呼兰河传》、《生死场》到《商市街》、《回忆鲁迅先生》,仿佛她的文字已经流进我的血液,占据灵魂的一半空间。

后半夜里车厢冷起来的时候,火车驶入哈尔滨站。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冻得没有温感神经的眼球也变得冰冷。我站起来背上行李,在这寒冷中突然欣喜,知道就要来到她出生长大的故乡,她孤勇的黄金时代。

于是也就忘了这是第几次,一个人,踏入完全陌生的城市。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的世界里,我不愿意去。”

二十岁,为了抵抗父亲强制的婚姻,她从阿城乡下逃出来,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城市。父亲强硬心狠,和她断绝关系,一点经济支持也无。居无定所,众叛亲离。除了一颗觉醒的心之外,她其实一无所有。

凌晨四点多,天还没亮,我一个人走在有些荒凉的大街上。昏黄的路灯把漫天漫地的白雪也染成了一样的颜色。出发前我甚至从同学那里借来了长及脚踝的防风大衣,脸和头发全部包裹住,仍然眉睫尽白,呵气成霜。我饥饿,我寒冷,就如同当年的萧红一样。我终于明白曾经对她的一切感知都是虚的,只有此刻体会到和她一样的饥寒,才真正敬佩她的孤勇。

她在初冬的街道上遇见她的弟弟,蓬头垢面,饥寒交迫,裹着领口卷了毛的破衣服,端着咖啡颤抖地吞咽。他的弟弟不停地对她说:“姐,你还是回家的好,心情这样不畅快,长久了是无益的。”她反问:“你为什么觉得我心情不好?”

盯着邻座刚端上的奶油蛋糕愣神,末了她说:“那样的家,我是不会回去的。”

冻得牙关打颤之后,我跑进一家24小时营业的KFC,去卫生间用凉水抹了把脸,然后找到一个靠窗的坐位,把背包反过来背在胸前,下巴磕在上面趴下去。之前冻得太厉害,即使周围人声嘈杂,还是很快睡着了。醒来后是清晨六点半,天终于蒙蒙亮了一些。去窗口排队,买了冒着热气的法风烧饼和豆浆,贪婪地吞咽下去。食物带来的温暖和能量,让我觉得体力回复,于是开始一天的行程。

“电灯照亮满城的人家,钞票带在我的衣袋里。就这样,两个人理直气壮地走在街道上。”

坐了几站公交车,终于开始在中央大街附近兜兜转转。萧红的《商市街》里大部分作品都在这完成。欧罗巴旅馆,工人和洋车夫的饭店。在这里因为被褥要五毛钱一天另租,他和萧军连床单都被老板收走;在这里因为找不到杯子,萧军只好把热水倒到脸盆里喂它喝;在这里她每天望着旁边房客门上的列巴圈。新鲜的面包香味,让饥饿的人想去做贼。

这个城市刚刚醒来,寥落的行人步履匆匆,偶尔有结伴的行人路过,响亮的东北话充溢耳朵,觉得十分亲切。偶尔有几家卖早餐的店铺拉开卷帘门,热气飞出来,云雾缭绕一瞬,很快被寒冷吞没。

脚下都是青砖路,下了雪很滑,有几次只顾着看路旁冻得晶莹的冰雕,险些滑倒。排队买了一根马迭尔,一边嚼着,一边吐出一大团云朵一样的白气。我心里突然很高兴,食物带来的快乐,有时和爱情一样。

《黄金时代》里我始终无法忘怀的片段,是萧军终于找到了家庭教师的工作,带着饿了很久的萧红去餐馆吃饭。肉丸子、猪头肉与酒,饱餐之后出来,萧红的鞋带断了,他蹲下来,在路边捡起一块碎玻璃,从自己的鞋带上割下来一块,绑好她的鞋子。两人又蹦蹦跳跳的走远。

我觉得愉快,因为那是萧红一生里唯一一段快乐纯真的时光。有爱情,有食物。生活里的全部内容,一是和萧军在一起,二是等待和他在一起。

“我不能决定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

坐车离开市中心,倒了两趟公交车,一路进入呼兰,窗外也越来越荒凉。不知为何,昨夜一夜未睡所带来的困意也戛然而止。下车之后很快就看到了萧红故居的牌子,我心里一动,心里闪过两个字:终于。

这大概是我来过的最寂寥的参观地。没有门票,凭身份证即可进入。在里面转了半个小时,仍旧只有我一人。我想起《黄金时代》上映时去观看的影院,偌大的播放厅里,只有一双手就可以数过来的观众。我看到她的照片,月白的圆脸,杏核状的眼睛,有些惊怯地望着独自来看她的我。我又看到她的手稿,瘦金体一样缥缈的字迹,一如她病弱的身体。出了萧红博物馆,旁边就是那座她成长的院子。外祖父,后花园,《呼兰河传》里的清澈动人的文字……我走着看着,却觉得异常的恐惧和冰冷。这是她逃离的地方。一种痛苦的结束,一生痛苦的开始。

她有没有可能过得平凡但幸福呢——我曾无数次这样设想过。没有文学,没有抗争,没有漂泊。然而在文字里浸泡成长的女孩子,都是极端孤单的。是的,选择与文字为伴,亦同时选择了与孤独为伴。她们不能依赖,不能停留,不能懒惰。这大概,是她命定的事情吧。我曾无法理解她的坚强。成长以后,却发现自己在做和她一样的事情。从异乡到异乡,从异乡到异乡,东奔西顾,无法停留。

她痛苦,她寂寞,疼痛与抚慰都来自于写作。但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最重要的事物恰恰是不能自拔的痛苦。继续写作会疼,如果停止一样会疼。而如果没有痛苦,没有颠沛流离,生活安逸丰足,不会有萧红的寂寞身后事,千秋万代名。

回到市内的酒店,天已经擦黑。进屋放下背包,就又出门找了最近的一家饺子馆。因为是新年,店里人很少,只有一个服务员不耐烦地用遥控器换着频道。要了酸菜馅的饺子和锅包肉。酸菜脆鲜爽,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响;锅包肉外酥里嫩,酸甜可口。一天的寒冷和走动,又冷又饿,狼吞虎咽地吃完。

再回到酒店的前厅,因为鞋底踩满了雪,终于在铮亮的大理石地面上滑了一跤。老板娘啊呀呀地跑过来拉起我,我赶紧站起来说没事。她看了看我身后,又望着我的眼睛,问:“小姑娘,一个人出来玩?”我点点头。

这时门口有人燃放烟花,骤然的一声响使得我们俩都看了过去。紫色的大片花朵图案,夹杂金丝,然后渐次消失。如同我的二十二岁。

“新年快乐。一个人,注意点安全。”

她笑着,从吧台后拿出一个鲜红的苹果,塞到我手上。

我看着她眼角挤出的纹路,莫名眼前一酸。低下头,张了张嘴,最终那句好久没对别人说过的“新年快乐”,依旧没有说出来。

回到房间里,因为白天太过疲倦,晚上居然罕见的没有失眠。手里举着萧红的自传,没多久就睡了过去。在梦里我看见她在冰天雪地里转过身来,齐眉的刘海,月白的圆脸。有飘渺的声音传入耳朵,一字一句:

“我只愿蓬勃生活在此时此刻,无所谓去哪,无所谓见谁。那些我要去的地方,都是我素未谋面的故乡;那些我要见的人,都会成为我的朋友。我不能决定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这是我要的自由,我的黄金时代……”

我醒过来,新年第一天,一个人在异乡的旅店,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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