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柿子

文|识花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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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后,便是柿子红了的时候。

记忆中的小时候,在外婆家生活的那些年,长得最盛的便是那柿子树了。

外婆家的屋后,整齐地生长着四棵柿子树。据说,有一次外婆随意说了句喜欢柿子的话,没想到外公却放在了心上,来年春天,便从镇上扛回了四棵树苗,悄悄栽在自家屋后,阳光浓烈的地方。

树苗受到雨露滋养,拔着身儿地往上窜,只过了两三个年头,果实便牢牢地挂在枝干上。起初是钱币似的肉疙瘩,而后逐渐长成拳手大小的方形青果,再由秋姑娘的巧手慢慢染红,直到变成一个个高高悬挂的红灯笼,果子便成熟了。

外公外婆勤俭度日,亲近乡邻,柿子树昂头成长的那些年,外婆也生下了一对儿女,过上了相夫教子的凡俗生活。

待到我长到五六岁时,柿子树已有女子的腰肢般粗细了。每当初夏的风吹过,柿子树那球形的树冠间便缀满了白色的花苞。远远望去,像无数只萤火虫在枝头聚会,又像是盛开了一树的璀璨繁星。

每到夕阳西下,天空的大手将炎热一把揽去,微风便借势出来撒欢儿,淘气地拂在人们的胸口上。这个时候,柿子树下便有了一幅幅热闹的景象。大娘大婶们摇着蒲扇从院子里走出来,大爷小叔们端着碗,哼着小曲,慢悠悠地坐到柿子树下的石凳上。

吃罢饭,随手把饭碗丢给自家婆娘,趁着天还未黑,大声吆喝一声,招来几个同伴,布上兵马,便开始战场厮杀。

外公的棋艺很好,收了很多小徒弟,也包括我。当他们身披战袍,奋勇杀敌时,我们这些观战的小孩,也丝毫不闲着。看着他们时而愁眉苦脸,时而抓耳挠腮,我们便拿着蒲扇,在一旁加油助威,送上阵阵清凉。

直到日头落尽,天边不留一丝余晖,众人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回到家,外公总会摸着我的头,在外婆面前夸赞我几句。

那些夏日的午后,是农人们一天之中最悠闲快乐的时光,也成了孩子们心头的一块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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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最喜欢过的节日,就是硕果累累的中秋。每年中秋将至时,院子里都会堆满金灿灿的玉米。外公仔细地将玉米分类,脱了皮的均匀铺在地上,长相结实的,打成死结挂在墙上、树上,再从中挑出一些优质漂亮的,花式绑在一起,编成姑娘的大粗辫子,小心地悬挂在房檐下。这些辫子上的玉米,便是留到冬天农闲时,给我们做爆米花用的。

忙完农活,外婆便会招唤齐左邻右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聚集在柿子树下,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打柿子。

打柿子可不是个轻松活。矮处的柿子尚好采摘,几个年轻人,踮起脚尖一跃而起,伸手触到枝叶,再随手下拉,枝干的柿子便轻松摘入篮中。

高处的柿子,则像山顶上的一株红花,顶着暖阳傲娇地望着人群,好像在说:看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一群人七嘴八舌出主意,几个身材矫健的男孩早已爬到树干上,望着那千万个火红灯笼跃跃欲试了。

他们双腿牢牢地盘住树干,双手拿着竹杆在树叶间挥舞,被打到的柿子纷纷下落,忙得树下的妇女们拉起粗布,扭动着轻涩的舞步,接起掉落的金果子。

我们一群孩子则像进入了游乐场一般,在落叶纷飞的柿子树下追赶嬉闹。时而捡起落在地上,已熟透破裂的柿子皮,放入口中轻舔,清凉甜蜜的感觉瞬间入喉,巨大的满足感顷刻遍布全身。

有时,我们也会被下落的柿子击中脑门,一抬头,看见它哗啦啦地舞动着枝叶,仿佛在笑哈哈地对着我们做鬼脸。然而,这种恶作剧,在我们看来更像是个小惊喜。

忙活一天之后,柿子树下终于回归平静。此时的柿子树,像一个战胜归来筋疲力尽的勇士,枝头破败,流着不屈的血液。

秋霜落在它粗壮的肢体上,如自然温柔的双手,抚摸着这一季它如火如荼的壮烈。此刻,功成名就的柿子树只待落叶归根,迎接一冬的休眠与积蓄,静候着春风吹醒大地的神秘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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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满几箩筐的柿子,被外婆分类放置,用厚棉被盖着催熟后,分给邻居们享用。逃选出来八成熟的柿子,被外婆小心削去外皮,均匀绑在一起,挂在阳光下晒成柿饼。

外婆做的柿饼,软而不烂,甜而不腻,个个饱满圆润,成为村里村外,人人夸赞的饭后甜点。

直到后来我在外地学习工作,也时常会在中秋节收到外婆寄来的柿饼。我总怕外婆麻烦,告诉她现在柿饼随处可买,早已经不稀罕了。外婆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这一树红通通的果子早就没人采了,外公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以后恐怕就吃不到家里的柿饼了。

几年后,外公中风,一侧肢体瘫痪。我回家看他时,他已能拄着拐走上几步。那时,他坐在柿子树下的石凳上,从旧木盒子里取出象棋,让我陪他下一盘。我坐在他对面,心头突然哽咽,村里几个老人都已悄然离世,再也没有人陪外公下棋了。而我如何告诉他,年月已久,儿时学过的那几步棋,竟早已忘却了。

外公走后,外婆被接到城里与舅舅同住。每次回去,外婆总会提及屋后那几棵柿子树,无人打理,它们也长得越发粗壮,果子也越发甜蜜。只可惜,村里家家宽裕起来,人口却迅速凋零,再也不见往日打柿子的盛况,再也没有人去享受这大自然赠予的欢庆了。

前几天回家时,突然想去看看儿时生活过的那间老房子,外婆离开后,那所房子渐渐就被我们遗忘了。

一路上,已经遇不到几个认识的人,即便是曾经照看过我的长辈,也早已变了相貌,相视而陌生了。

房子的一角已经坍塌,院子里荒草丛生,无处入足,曾经笑声满院,如今已是废墟一片。唯有屋后的几棵柿子树,依然郁郁葱葱,盖过屋顶。

树下的石桌上浸满泥垢,石凳上也生出一层薄薄的苔藓,一阵风吹来,枝叶摆动,几片残叶簌簌落下,恍惚间,还能看到外公满面红润,举棋落定的样子。

我离开时,柿子树哗啦啦地奏着乐曲,仿佛在跟我挥手告别,又仿佛在说:人世俗缘,匆匆忙忙,莫相忘,莫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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