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的智慧》里,罗素对比自己早出生一百年的前辈叔本华极尽嘲讽,称其为“傲慢自负、阴郁乖戾和爱慕虚荣的人”。
罗素所语显然不是出于思想门派之争,因为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和罗素的分析哲学毫无关系。
这样的评价可能因为叔本华是悲观主义者,而罗素,则是不折不扣的乐观主义者。
名声与人生
叔本华在人生最后一部著作《附录和补遗》中,把名誉、地位、名声视为人在他人眼中的表象。
其中,地位、名誉相对容易获得,今天社会中的很多头衔,各种“专家”“大师”,都是名誉。
然而名声却是历史赋予的,是对真正有行动的功绩、创作性思想的人的赞美。
有名誉不一定有名声,“沽名钓誉”之徒不在少数。
同样,名声也可能在身后才来。所以叔本华说,名声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按照这个划分,罗素就是在世的时候得到了名誉,去世之后被历史赋予了名声。
而叔本华,则只有后者。
叔本华是天才,不到三十岁就写出了《论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开创了唯意志论哲学思想。
在西方哲学为理性振臂欢呼的时候,深受东方思想影响的叔本华,超前又不合时宜地指出理性的弊端,成为非理性主义哲学的创始人。
两次世界大战终结了人类对“理性”的骄傲,原来“理性”的作恶更可怕。
因此20世纪流行的哲学思想,尽管门派林立,但都立足于对理性的反思。
可是直到叔本华去世的1860年,距离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有半个多世纪,更不要说反思理性的弊端了。
他就像一个不被理解的预言家,在人们都在称赞着某种东西带来肉眼可见的好处的时候,指出这个东西存在的问题。
因为思想太过超前,叔本华的作品在他人生大部分时间无人问津。
直到晚年,《论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第三版面世,才让他声名鹊起。
然而“出名要趁早”,叔本华早已过了享受名誉的年龄,他用彼特拉克的诗自嘲:“走了一整天,傍晚到了目的地,那也该满足了。”
这个傍晚才到了目的地的天才,没过多久就去了永远的目的地。
相比之于叔本华,罗素简直是时代的宠儿。
年轻的时候,罗素就指出了分析哲学家、现代数理逻辑的开创人——弗雷格写就的《算数基本法则》的错误。
当时弗雷格尝试用集合概念定义数,在这本书即将付梓之际,他收到了罗素的信,信的内容就是著名的罗素悖论,给弗雷格的整个事业带来了毁灭性打击。
弗雷格自己说,
在工作已经结束时,自己建造的大厦的一块主要基石却动摇了,对于一个科学家来说,没有比这更让人沮丧的了。
罗素简直是武侠小说里横空出世的少年英雄,甚至书中都没描写苦练武功的阶段,出道即打败了本门派宗师,这是何等的天才与荣耀。
很多学者在罗素当时的年龄还在为大学讲师而奋斗,或者为博士论文而伤神,而罗素却已经成大神了。
不只作品不被认可,叔本华的情感经历也颇为坎坷,多次尝试未果,40岁后,叔本华放弃了结婚。
罗素简直是叔本华人生的反面,不只事业成功,还被封了爵位,去世之后由儿子承袭。
在感情上罗素不能不说是风流,四次婚姻,其中一任妻子坚持不婚主义,遇到罗素之后便抛弃了这个原则,足见罗素有着怎样的人格魅力。
叔本华72岁逝世,罗素则活到了97岁,享尽天伦之乐。
这样的人生赢家,难怪写就《快乐哲学》,也看不上叔本华的悲观。
但罗素不是生来就乐观的。在《幸福之路》里,他讲了自己由悲观变乐观的经过。
作品与思想
儿时的罗素喜欢的圣诗是“世界可厌,负载着我深重的罪孽”,可见当时的他负能量爆棚。
五岁的时候,罗素想,如果能活到七十岁,那他刚捱过人生的十四分之一(他活了97周岁,其实刚过人生的二十分之一……),如果一直悲观下去,前路太漫长,简直不可忍受。
少年的时候,罗素甚至徘徊在自杀边缘,后来因为从数学中找到了乐趣,逐渐开始享受人生。
罗素根据自身经历,建议人们要找到人生兴趣,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可是罗素关于人生的书显得太“鸡汤”,给人感觉说的都对,熬制的材料也有营养,就是喝过之后余味有限。
倒不是说罗素不够真诚,他比现在很多贩卖鸡汤的营销号真诚得多,他写的也是他人生经验的总结。
问题在于,罗素的人生开了挂,普通人很难适用。
自己的兴趣就是自己的职业,早早地把这个领域的大师挑下马,年纪轻轻就坐上了祖师的位子,年纪大了跨领域拿了世界顶级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学生中还有另一个领域的祖师(维特根斯坦)……
放眼整个人类历史,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
大多数普通人则是自己的兴趣和职业毫不相干,兴趣只是繁忙工作之余的调剂和消遣,不会在兴趣领域产生多大的影响,只能算业余爱好者。
相比之下,从叔本华的《附录和补遗》中提取的关于人生的内容——《人生的智慧》,就像胡辣汤,一碗灌进去辣得咧嘴,但回味无穷。
除去天才的思想,叔本华的人生经历,跟普通人更相似。
如果不是在去世前几年出名,叔本华一辈子只是一个大学教授。
虽然大学教授已经很了不起,但远远配不上他在哲学上的成就。
不管身后如何受人尊敬,活着的时候,叔本华大多数时间跟普通人一样。
甚至他还有着不如普通人的痛苦,例如婚姻方面,性格方面(暴躁的脾气)等。
自视甚高的叔本华跟黑格尔打擂台被狠狠“打脸”。
他和黑格尔在一个大学同时开课,结果他的教室只来了几个人,对面,黑格尔那里座无虚席。
很多人,包括罗素在内,把叔本华对黑格尔的挑战当成笑话。
然而扪心自问,有多少人敢在年轻时候挑战自己专业领域的大牛呢?
叔本华和罗素都是天才,不同的是,叔本华更倒霉,或者说,更天才,天才到在当时不被人接受。
骄傲而没能力的人顶多被当成笑柄,没什么值得惋惜的。
最惨的是有能力却不被社会认可。
郁郁不得志的天才,还不如普通人。
叔本华很早就认清了自己要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人生真是糟糕透顶的事情,我已决定要花费这一生去琢磨和研究这一糟糕透顶的人生。
然而世界却不认同叔本华的使命,连他的母亲都嘲笑他的书只会堆在仓库里。
叔本华自嘲:“如果不是我配不上这个时代,那就是这个时代配不上我。”
何等悲哀。
乐观与悲观
因为人生境遇的不同,罗素与叔本华在人生的看法上有一些分歧。
当然,在很多方面二者是一致的,例如降低欲求,不要过分在意他人等等。
但罗素的底色是乐观的,他建议人们要培养乐趣,找到快乐,幸福的人生就是快乐的人生。
叔本华则正相反,是一位悲观主义哲学家。
悲观主义不是说对一切失望,而是在对事物的认知和期待方面悲观。
乐观如罗素,认为自己有能力消减负面价值对自己的不良影响,寻求快乐、幸福的人生,而悲观如叔本华,则认为在命运面前,人的能力不值一提。
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就不能得到幸福。
叔本华认为幸福的人生就是痛苦少一点的人生。
幸福是一种感觉。
原本顺利的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糟心的事,就毁了这个人一整天的好心情。
身体上一个小小的部位不舒服,就会让人忽略其他健康的部分。
所以叔本华认为,幸福就是要远离痛苦。
问一个人最近在为什么而烦恼,如果他说的都是琐碎的小事,那这个人就是幸福的,因为经历着巨大痛苦的人不会注意到小事。
很难说叔本华和罗素谁对谁错,认同某一种哲学思想就像选择结婚对象,无所谓对错,只有适合不适合自己。
如果觉得人生里快乐是主流,那就寻求更多的快乐;如果认为痛苦是人生的常态,那就尽量减少痛苦。
重要的是一个人要了解自己。
其实没有人是天生的乐天派,也很少人是天生的悲观主义者,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
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选择自己生活的哲学,活出最好的姿态,才是最重要的。
毕竟,生命只有一次。
这也是叔本华们和罗素们对于我们的意义。
用傅雷先生在《幸福之路》译者前言的一句话结尾:
人生的暴风雨和自然界的一样多,来时也一样的突兀;
有时内心的阴霾和雷电,比外界的更可怕更致命。
所以我们多一个向导,便多一重盔甲,多一重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