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我记得我有读到过这样一段描写，说的是主角在遭受到某种力量的影响之后所看见的一切发生了变化，最主要的部分是视觉所见的变异……

瑞德：受到的是一个外在刺激还是一个内源性刺激？

格林：嗯……你可以理解为是外源性刺激也可以反过来理解，但那不重要。她看到的东西发生了变化，物体的轮廓线逐渐消失了，然后不同区块的色彩彼此侵入……到最后整个画面就像是一个被打翻了的调色盘一样。

瑞德：真是奇怪的现象……机体是否存在其它反应？

格林：她的心率变化很大，然后还伴随着其它感官的变异，但最主要的还是视觉。嗯，这个片段其实与前面的情节有关，但我最主要想要探讨的就是这个现象，它真的让人印象很深刻。

瑞德：老实说，这让我联想到了经颅磁刺激的一些奇怪个案报告。做这个检查的病人会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些光斑，尤其是当他们的视觉皮层被磁场干扰的时候。

格林：就是说他们的皮层会在无法正常成像的时候凭空合成一些物像？

瑞德：是这样的。一些关于幻觉或是梦境的研究发现了脑干中的脑桥在正常视觉通路停摆时起到的作用——那里的神经元会格外活跃，然后再经过中转站丘脑外侧膝状体抵达目的地，视觉皮层形成物像。这是为了让视觉皮层总是有活干，不至于因为摸鱼而被其他功能区侵占。

瑞德：（笑）现在再让我们回到刚刚这个故事里来。那个角色肯定是因为视觉皮层受到了干扰，于是才产生了这种幻觉。

格林：这真是一个粗糙的解释（半笑未笑）。

瑞德：啊……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格林：其实正常的视觉通路还在运转，只是噪音变多了——是这样吧？

瑞德：没错。有可能问题在前端，负责处理物体边缘线条的那部分神经元活动紊乱了，侧抑制失效了；负责处理波长的三种视锥细胞也炸了，某种急性病变？我不好说，但也有可能是中间段V1区V2区的问题。况且我没有任何印象说有任何个案出现了这种症状，它是否真的会出现这种情况还是个未知数。

格林：（憋笑）

瑞德：怎么了？……你在耍我？（察觉）

格林：接下来的情节是，这个角色失去了意识。

瑞德：这有什么问题吗？

格林：在她醒过来的时候，体内的意识体已经变成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个体了。

瑞德：难以置信。我不觉得这会在现实中发生。

格林：你遗漏了最后一种可能，问题既不是出现在前端，也不是出现在皮层端，而是出现在真正的终端，就是皮层所生成的那个东西，现象意识。这最后的一步出问题了。

瑞德：我就问你电信号是怎样转换成意识信号的呢？这个编码转码的过程是怎样实现的？

格林：很遗憾，这个问题没有现成的答案。

瑞德：真遗憾。（耸肩）

格林：但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线索，来证明它的确是两个不同的位面。你肯定以为现象意识和神经电化学通路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但实际上它可能是两枚硬币。

瑞德：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究竟是通过什么机制才把对应着625-750nm波长的电信号转换为那个我们眼中的红色的呢？

格林：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实现的，但我想我知道它为何如此，也就是说【红色】是红色。我们都知道对不同颜色的知觉不是一开始就全部诞生的。最开始的时候眼睛只能分黑白，逐渐逐渐地发展出了第一种视锥细胞，它对625-750nm波长的电磁波敏感。我先来解释为什么是这一种视锥细胞最早出现……

瑞德：进化论那套是吧。

格林：在这个问题上，它能解释。因为不能分辨这个波段的个体都被淘汰了。红色穿透能力最强，因此最亮眼，最能在求偶中获得优势。此外，对红色敏感也就意味着对身体的伤口敏感，这还是挺重要的。所以我们能发现在一些色觉短暂丧失的个体在恢复后为什么第一个恢复的颜色是红色。考据学与词源学也发现早期人类对红色更加敏感。

瑞德：那又如何解释【红色】对应的是红色呢？

格林：让我们设想这样一个情景，假如你现在急着拿笔记录一些什么信息，但手上没有墨水。隔壁房间里的桌上放着红墨水，隔壁的隔壁房间里的桌上放着蓝墨水——而且那个房间还不是你的，你要拿还得向主人借，你会选择蓝墨水吗？

瑞德：懂了，就是说因为实现红色的现象意识最容易，所以我们才最早选择了这个颜色感觉。

格林：而蓝墨水……

瑞德：等一下。

格林：有问题么？

瑞德：也有另一种可能啊，如果你不是要记录信息，而是要给学生批改试卷，那么你就只有一种选择了，就算红墨水在别人房间里也得向他借。

格林：我是想不出任何特异性的从电信号到意识信号的映射机制。

瑞德：那这个问题就先搁置吧。

格林：然而问题不止是红墨水，在最开始的时候你其实有四瓶墨水，红墨水、绿墨水、蓝墨水、X墨水，后来一个小偷来了把墨水全抢走了，小偷走了以后你再去买墨水，发现只能买到前三种墨水了，就很懊恼。

瑞德：X墨水就是紫外波段了。

格林：是的，本来哺乳动物有四种视锥细胞，有四原色，可是恐龙来了以后只能躲在山洞里地底下，昼伏夜出的，那几种视锥细胞就全退化了。白垩纪后的几千万年慢慢地又恢复了三种……

瑞德：其实现在就有个别人能识别紫外线。

格林：所以我们买回第四瓶X墨水还是有希望的，哈哈。

瑞德：但具体到我们每个人身上来说，要想象出到第四种基本颜色却是不容易的。而那些具有第四种视锥细胞的人又无法利用现有颜料调出X颜色，因为对于ta来说那是一种新颜色，但我们却识别不出来。

格林：那这就是现象意识的私密性所在了。我看到的东西无法真正与你共享，甚至无法加以比较。我看到的红色与你看到的红色一样吗？恐怕未必。甚至就算你看到的红色是我看到的绿色我们都不一定能发现的了。

瑞德：这个还是挺容易发现的吧，首先红绿灯就能检测出来。

格林：红绿灯不行，因为我认定的【绿色】这个词还是那个波段，只是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了。我是说……红色的体验和绿色的体验互相颠倒过来，不是色盲。

瑞德：但我们可以利用第三种颜色，就说红色和绿色哪一种更接近橙色，这样就可以分辨了。

格林：的确如此，让我们把条件改得难一些，不再是红绿颠倒，而是整个色环旋转30度，这样还能检测出来吗？

瑞德：斯特鲁普效应可以识别么？

格林：不行，都说了色词和波段是绑定的了，变的只是体验。

瑞德：……恐怕这种病人现实中根本不存在吧，只是个思想实验。

格林：色环全转的案例还没出现过，但两种颜色互相颠倒的应该有吧。

瑞德：真是烧脑筋。

格林：无论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色彩的觉知只是大脑编码特定波长的结果罢了，红色之所以是这个颜色全都依赖于大脑的加工，每个人的加工不完全一样。

瑞德：除非能发明意识互换技术或意识模拟技术，否则这个问题无解，要么等待奇迹发生，某个人一早上起来发现色环全改变，这样就能自我报告了。

格林：说到这里，我就想起来克拉克的那个狂野幻想，全体新生代人类发现自己被并入一个规模前所未有庞大的意识体当中，成为大宇宙意志的一个细胞……

瑞德：人类童年的终结。从此以另一种形态存在。

格林：如果能实现这样的蜂巢式结构，那么色觉倒错问题就能解决了吧。意识能够以纯能体的形式交互——

瑞德：事实上我非常怀疑。在一锅大意识汤里，你一个单体的波段检测模式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它必然是被溶解了的，要能够实现并网，每个元件的信息必然是经过简并或者压缩了的，只保留系统所要求的那个功能性片段。

格林：说的也是。但按照联结主义的思路，一些复杂性确实能从简单元件的交互中涌现出来的，如果要真正理解我们是如何形成红色的感觉的话，我们还得从头开始分析一下。

瑞德：请讲。

格林：维持大型神经网络的基本规则是自组织性、非线性，自组织性意味着没有一个中央管理者坐镇全局并且能够朝着复杂程度越来越高的方向发展，非线性意味着这是一个多层的、并行的信息处理过程。

格林：我们可以把神经网络简化成元胞机来理解。这个模型是一张无限大的棋盘，每个格子代表着一个神经元，神经元当且仅当周围被激活格子数目大于一个预设值的时候才会被唤醒。按照这样的规则，我们能发现一些初始图形能够自行变换，或稳态平移，或以一定周期消失又复现……

瑞德：然后每个图形都能表征某种客体。

格林：正确！概念、符号、图像以这种方式得到储存。大脑的神经网络自发地为颜色的生成提供了激活方式，我来演示一下整个过程——红色视锥细胞传来了信号！外侧膝状体中转站收到！V1区收到！已完成各点波长探测！V2区收到！V4区收到！已完成目标物波长与环境波长比率计算，激活路径已确定！拟发往下颞皮层！下颞皮层【红色】路径被激活！【红色】体验生成！

瑞德：这同样是一种还原主义的路径？

格林：就算是还原主义，也是弱还原主义了。需要注意的是，代表【红色】的激活路径存在着某种便利性或者某种未知的竞争优势（我怀疑是前者），否则它不会占据第一个颜色感知槽。肯定也有激活其他通路的个体，但这些通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废弃了，随着【红色】通路逐渐壮大，其他通路的个体就愈发丧失了竞争优势，于是最终消失了。

瑞德：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们无法确定这个激活通路的优越性。我们甚至没法在细胞水平上确定它的准确位置。

格林：至少目前还不行。另一个问题在于这种映射关系本身，建立的模型也并不精致。这样就能从电信号转换为意识信号了吗？涌现理论还得挖得更深一些。

瑞德：我有一个想法。现在设想一片纯空间，这里面只有各种各样的不断闪烁变幻的颜色光带，让一批还没有进化出第二种或第三种视锥细胞的动物进去生活，模拟色觉的进化过程。

格林：似乎行不通？

瑞德：定向刺激，加速进化这个过程，看看会发生什么。规模一定要大，来对冲那个微小的概率。

格林：（苦笑）以现在的技术实力，任何模拟/加速进化的实验都太勉强了。

瑞德：（沉默了一会儿，岔开了话题）有两个可能性，一个可能性是色觉的谜底先揭开，然后帮助我们解决意识的谜题；另一个可能性则反过来。猜猜哪一种会发生？

格林：有没有第三种可能？

瑞德：（眯起眼睛）是什么？

格林：两个问题同时得到解决。

注：

*文中人物均为虚构

**文中部分推理与猜想灵感源于认知心理学的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