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女人是一种可怕的生物。每次与她们共进午餐,都会更加确信这一观点。她们拥有过分发达的语言功能,表达方式又过于铿锵,那副真理在握的样子令我不适。除了保持沉默,我别无选择。但即便是当一名合格的听众也不能令她们满意,她们对我的评价是“蔫坏”。当然,我无所谓,如果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你只能被活活气死。
土拨鼠镇人民医院是镇上唯一的三级医院,我们这儿不管什么名称都爱带上“人民”两个字——我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一件好事。我是该院妇科唯一的男医生,确切地说,应该是检验员,负责检验女性分泌物样本。今年是我在这里工作的第20个年头。其实刚毕业那阵子,我的职位是妇科医生,但总有人追着问我天天看“那儿”是什么感觉,神情语调颇为猥琐。我一律回答:“烦死我了。”他们听了笑逐颜开,似乎很满意。
我真的受够了,申请调入检验室。从此,我拥有了一间8平方米的独立小屋,终日与一台白带分析仪为伴。每天8小时,患者源源不断地端着检测样本向我的小屋走来,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涂片上的生理盐水不要流出去。我冷漠地询问对方的姓名与年龄,没有任何目光交流,告诉她们20分钟后出结果。她们唯唯诺诺地退下,回到走廊里等待,气氛紧张、焦虑并带有一丝羞惭,仿佛做错了事。过一会儿,我将像个法官一样拿着报告单对她们进行宣判。
说我是被女人包围的男人并不为过吧。
地下一层食堂的饭菜越来越差劲了,所有的菜都灰扑扑、软趴趴的,非常不友好。食堂承包者(院长的远房亲戚)为了做出价低量大的餐食可谓绞尽脑汁。举例来说,如果你先看到了芹菜炒肉丝,那么后面必然跟着一道凉拌芹菜叶。他常常戳在入口处假装检查工作,实际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个人的手,你若多拿一点,他就挂脸给你看,酷似一只沙皮狗。
我每样铲了一些,反正味道都差不多,端着餐盘来到靠近墙角的那张固定的桌子旁。科室的那帮老娘们儿已悉数到齐,没有什么比吃饭更能激发她们行动力的事情了,即使是这么难吃的饭。按照我的本意肯定不想跟她们坐在一起,但我不能不顾忌别人的感受。我必须做一个妇科检验员应该做的事情,我得扮演好自己。她们能忽略我的存在就是对我最大的恩惠。
“哎,你们听说了吗?上午急诊送来一个患者,脸上被刀划了两个大叉!”张医生有说话喷饭的恶习,大家都尽量避免坐在她对面,“就跟老师批改作业似的。”可能觉得这个比喻很幽默,她自顾自笑了起来。
“脸颊都穿了,肉翻着,”肖主任面前的饭菜堆得像座小山,她的胃口一向很好,“应该是仇家报复。”
“太残忍了,好可怕呀!”实习生小吕眉头紧蹙、手抚胸口,一副难以承受的样子。我观察过,她一般只接领导的话。
“据说是路人报的警,一大早看见有人躺在路边,刚开始还以为他喝多了,后来发现不对劲——满脸是血。”张医生揸开五指在脸上比划着,她老公是急诊科的,消息可靠。
“这人打死都不说怎么弄的,好像有难言之隐。”窦医生抬起新近烫的头,浑浊的眼睛总是含着泪。土拨鼠镇的女性一过45岁,就会不约而同地把头发剪短并烫成满头卷卷,也不管适不适合自己。显然窦医生的一张马脸配小卷并不怎么赏心悦目,远看像是一扎冒着黑色气泡的啤酒。
“操!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说这话的是秦淑娴,她是少有的我不讨厌的几个人之一。每次大家议论什么事,我潜意识里都在等待她的观点,金句偶得,粗口必带。
“对了,那个倒霉蛋只有一个耳朵。”张医生补充道。
“还把耳朵给割了?”分诊台的老赵问。
“那倒不是,应该是天生残疾。”张医生含着满口饭说道,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几粒残渣飞射到斜对面小吕的餐盘里和手臂上。小吕马上放下了筷子,非常隐蔽地揩了揩胳膊。
“在脸上划叉,而且两边都有,会不会是某种记号?跟佐罗一个意思。”秦淑娴支着脑袋,斜着眼睛思索片刻,在桌子底下踹了我一脚,“你觉着呢?老孔。”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划的。”
大家对我索然无味的回答早就习以为常,又闲扯了几句,最终开始聊各自的孩子。无论聊什么,她们都能将话题拐到孩子身上。肖主任那个关于她小孙子“追老鼠”的趣事已经讲过至少三回了,大家跟第一次听见似的,纷纷笑得前仰后合。我突然感到很疲倦,就没笑,我知道肖主任已经开始恨我了。心里马上又后悔,真不该把自己显出来。就算维护尊严,也不该在这么鸡毛蒜皮的事上。
既然开始聊孩子,就不能不提起教育。她们大谈特谈给孩子报了这个那个兴趣班花了一大笔钱,孩子多么累家长多么不容易,表面上在抱怨,实际上在相互攀比。有一次,我忍无可忍地说了一句“假如我有孩子,绝不给他报任何课外班”,立刻被群起而攻之。
“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不这么说了。”
我当然还是闭嘴为妙,但心里默默追问:“有没有孩子跟发表观点有什么必然联系?假设我有了孩子但仍坚持这么做,她们又会作何解释呢?会为反思吗?有孩子的人观点必须一致吗?她们能代替我吗?不给孩子报课外兴趣班的家长难道不存在吗?”
关于这个世界,我想不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们倒好像是生而知之者,没有任何困惑,更不可能出现精神危机。我常常觉得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一群衣冠楚楚的人中间。
午餐后回到检验室,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群患者,我的出现让她们骚动起来。在这些焦灼的目光中,掏钥匙、开门、推门演变成一系列慢动作。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离上班还有5分钟,便毫不客气地将她们拒之门外。
怯懦的敲门声紧跟着响了起来。
“你们也得容我穿上衣服啊!”我冲着斑驳的木门嚷道,一片油漆应声剥落。我指的是白大褂。
我重复着每天都在做的事情,观察显微镜里的微生物,听着机器运作的嗡嗡声。你可以认为这声音无情,但却令我倍感温存。说实话,像我这样性格枯燥严肃的人并不太适合从事创造性工作,因此现在的一切都相当理想。
3点24分,放在抽屉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按照规定上班时间不能接私人电话,但规矩就是用来破坏的,我经常看见肖主任当着患者的面玩手机,也没人把她怎么样。
我猜测是快递,到货了,心脏不由得一阵狂跳。她的形象瞬间占据了我的脑海,只要是跟她有关的东西,都可以让我化成一滩水。
果不其然。快递员问我要不要放在前台,我说别,我马上下去取。
拿到之后,迫不及待地拐到一层卫生间拆开来。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如同置身于一片温暖而湿润的沼泽地,只想就这么沉下去。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儿待着了,胡乱塞回盒子里匆匆离开。
从3层楼梯口到检验室需要53步,我低着头走得飞快,尽量避免踩到地砖接缝。路过2诊室的时候,我停住了,里面传出的对话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请问可以把帘子拉上吗?”
“哎哟!”防空警报般的声音来源是张医生,“真够讲究的,没人看你!都是女的,谁不知道谁啊!”
“大夫,我有可能是什么病啊?”
“不知道,我又不是算命的。”烟酒嗓是窦医生的标志——尽管她既不抽烟又不喝酒,中气十足,同时又懒洋洋的,简直像老鸨子。
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就得准备好随时受辱。
我继续朝前走去。
如果你乘坐一次高峰时段的公交车,一定会对人类文明进程产生怀疑。丛林法则从来不需要捍卫,只需按照动物本能行事即可。关于排队这件事,我的人生经验是最好板着脸,并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暴力倾向,此举可有效避免插队。其实我多虑了,土拨鼠镇人民经常跳过排队这个环节。
另外,事实证明,土拨鼠镇人民还未对“先下后上”这件事达成共识。总之,我艰难地把自己塞进了23路公交车里。尽管像泰坦尼克号撞冰山一样猛打轮,还是不小心冒犯了正前方的一位女士,引发了她的极度愤慨。在经历了若干次肘部击打后,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然而形势并不容乐观,有些人即使不讲话,都会释放出极为不清新的口气。我的建议是使用牙线,但我觉得没人会听。
另一个比较深的感触就是,很多人的道德感真是低得要命,否则怎么好意思在封闭空间内肆意放屁呢?为什么就不能稍微控制一下呢?明明是可以控制的啊!这个问题长久地困扰着我,我甚至很认真地思考过设计一款红外定位臭鼬系统,若广泛运用于公共场合,可立竿见影地提升民众公德水平。
38分钟后,我狼狈不堪地把自己从沙丁鱼罐头中拔出来,日益稀疏的头发塌在脑门上。脑海中闪过了“中年油腻”这个词,觉得甚为贴切。其实网络用语并非一无是处,有些词简直是神来之笔,比如:脑残,还有跪舔。
从公交车站走到七公主韩式家庭餐馆需要1390-1400步不等,大约300米处还得朝右拐个弯。土拨鼠镇是一个有着20万人口的北方内陆小镇,正值初秋,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光也就指望这俩礼拜了,应当好好珍惜。夕阳余晖像一针镇静剂,让这个疯狂的世界归于平静。暖暖的金色敷在周边蒙尘的建筑上,竟显得神圣崇高起来。手握住卫衣口袋里凉丝丝的金属部件,一种迫不及待之感沿着手臂直达心脏,类似于狂喜和恐惧的混合物,让我几乎无法承受。
傍晚5点55分,我拉开椅子,坐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这家小馆子的经营者是一对夫妇,老板60岁左右,长得有点像马三立,瘦小,寡言;老板娘看上去年轻不少,虎背熊腰,如若两人一言不合打起来,老头恐难匹敌。这夫妻档让我想起了《动物世界》介绍过的一种鱼,叫作鮟鱇鱼,雌鱼的体积大概是雄鱼的50倍。为了生存,雄鱼干脆寄生在雌鱼身上了。老板娘负责做菜,中国话讲得不大利索,兴致好的时候,会旁若无人地哼唱韩语民歌。我怀疑她是一位脱北者。这里的生意总是冷冷清清,天知道他们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每个工作日的晚餐我都会在七公主吃。周一,朝鲜冷面;周二,牛肉石锅拌饭;周三,大酱汤;周四,紫菜包饭;周五,泡菜炒饭。
“来了?”老板。
“来了。”我。
“老样子?”老板为我斟上一杯大麦茶。
“老样子。”喝了一口,温吞吞,其实我喜欢喝烫一点的。
今天是周五,泡菜炒饭日。
就我一桌客人,老板娘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儿,关掉坦克似的排风扇,将一盘炒饭端端正正摆在我面前。味道马马虎虎,泡菜炒饭嘛,谁做出来都是一个味儿。大堂的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美国街头整人节目,老板夫妇二人围坐在一张就近的空桌子前观看,我也边吃边看。这可能是全世界最好玩的节目,连我这么沉闷的人都觉得有意思。我们三个好像是一家人似的同时开怀大笑,老板娘乐不可支的样子宛若少女。
为了多待一会儿,加了一瓶冰啤酒。可能是心情舒畅的缘故,我竟然从廉价啤酒中喝出了松树的清香。
付过账走出来,我顺便在隔壁的便利店买了两个馒头和一瓶王致和大块腐乳。再穿过小区内部的一条窄街道,就来到了我的公寓楼下。我站在门口向对面那栋楼仰头望去,她的窗户依旧暗着。因为今天格外想见到她,她就应该对我的失望负责吗?我自嘲地笑了笑,拉开虚掩着的单元楼门(小区80%的门禁形同虚设),忽然一条黑色大型犬蹿了出来,兴奋地在地上嗅来嗅去。我吓得浑身一哆嗦。它的主人是住在对门的独居老太太,她低头轻声责备道:“哎呀,你把人家给吓着了。”我们偶尔会在家门口碰见,不过没讲过话。她没有普通老年人身上市侩的焦虑或暮年的颓丧,浑身散发着秋叶般的静美,近乎慈祥。
我扶着门,闪身让她先行,老太太道了声谢。
世界上有很多无厘头的事情,否则你不能解释为何在21世纪的今天,这栋公寓居然还有电梯员这样的人存在。毋庸置疑,电梯员是一位大姐,不怒自威那种,仿佛天生就应该当电梯员。从我10年前搬入星尘公寓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端坐在这佛龛里了。10年来,人间沧海桑田,而这个小电梯间却还是老样子,仿佛被时光遗忘了。唯一能体现岁月痕迹的就是大姐腰间日益增长的赘肉。
见我进来,她眼皮不抬地拿手中的小木棍戳亮了数字9。小木棍使她即便坐在折叠椅上依然可以够到高层数字键。估计比我还要老的电梯抽搐了一下开始上行,我想大姐这些年垂直上下的距离可以绕地球好几圈了吧。她放下魔法棒,见缝插针地拿起摊在大腿上的半成品毛衣织了起来,工艺相当繁复。她是一个惜时如金的人。
在移动的封闭空间里,我的时间感严重扭曲,这短短十几秒仿佛比已经过去的一天还要漫长。没来由的尴尬和窘迫使口腔里分泌了大量口水,我偷偷吞咽下去,为了掩饰,还假装清了清嗓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意一位电梯大姐的看法,但大姐明察秋毫,相信她已经发现了我的密闭空间恐惧症,并认为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终于刑满释放,我几乎是逃了出来,攥着两拳汗水。开门,锁门,挂防盗链,钥匙放鞋柜顶端的瓷盘中,换拖鞋,卫衣搭门后的挂钩上。屋里没有任何一件多余的物品,一切各就各位,井井有条。我掏出卫衣口袋中的东西踱到厨房,按下热水壶开关,在马克杯中放入洋甘菊茶包,并将带着标签的绳子绑在把手上。
手中握着的是一只军用双筒望远镜,按照网上卖家的描述,具有“高倍高清、微光夜视、防雾防水、罗盘定位”等功能。
伴随着沙沙的加热声,我倚在橱柜旁边把玩了片刻,试着举到眼前。透过厨房窗户,西面30米开外的6号公寓楼瞬间拉到面前。视觉冲击力像海浪一样扑过来,我立刻放下望远镜,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口。直到热水壶的开关自动弹了起来,我机械地往马克杯里注满水,这才鼓起勇气再次举起望远镜。稍作调整,圆形的视野里,窗户后面女主人正在用餐,她刚刚洗过的头发还在滴水,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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