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物之道】
也许世间只纯为一梦幻之境,如芭蕉不坚,泡影不实,佛法之中的道理是如此描述世间和心相的。一切如幻如化,但人却为此变化而牵引心意。人的行为的起点,我们称之为心,是身的主宰。但心的主宰又是什么呢?
心已然是主宰,不能说心还有主宰,只能说心之起,有所缘由,儒家称之为意。有意思和没意思,是心动和不动的缘起。当喜欢了一个人,意愿牵动,我们称之为意中人,渐渐自肯之后,则称为心上人,乃至最终成为身边人。
能够让人兴起意愿的,是了不起的人啊!
但若意在此而心在彼,却成了欺骗。为什么影评的标题是术道之欺?是术道,而不是道术,意在表明这是颠倒!
以一杯茶让人亲近,但所行却在茶外。因此这一杯茶,是勾动人的术,并非所谓的道。穷尽心力,打造的茶碗、茶杓、茶室,乃至一切规矩,目的竟不是为茶,便可认定,一切不过是引动心意的手段而已。
既是手段,便是术非道!所谓茶人,所行不在茶内,那么名实不相符合,一切不过都是外相的欺瞒。
饮茶而不在饮茶,而是从茶中寻觅所谓的茶道,是恶俗!一切事脱离本身的位置,而别寻意义,在中国人看来,是头上安头。我既有我,又何必从他处另立一个我。若说从习茶事的礼仪之中收敛身心,或者还有一定的意义,但收敛身心的方式很多,何必从一杯茶?当然,也何妨从一杯茶?
关键是,能够还茶为一杯茶,如中国人做到的事。
影片从女儿的角度,说出一段竹笋的故事,正式揭破利休的外相。所展现给世人的,原来不过都是外相。那一杯茶的行为,就如同用覆满炭粉的草席引动地底的竹子发出竹笋一样。利休正是以他所定义的美物,煽动了天下人心。
每个人都有要做到的事,因为每个人都会心动。心动是因为身在变化之中,只要身在人间,就必然会心动。但心却有正与不正的分别,因为意有诚和不诚的歧途。
之前的分析和追问之中,存在的几个问题分别是,利休真的是要争夺天下吗?利休为什么不支持进攻高丽?利休的香瓶究竟象征了什么?
这一切的问题,都因为利休参与的行为而出现。如假想之中他选择了秀吉,叛变了织田信长;如他和秀吉一起,以及背后的天皇势力,统一了日本;如他和秀吉最终显露了分歧,体现在是否进攻高丽的决策之上;如秀吉心心念念想要了解的绿色香瓶的内在,利休真正的被掩藏起来的心意。
这一切的问题的答案,其实只有一个,利休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
从女儿揭破竹笋欺骗开始,影片正式进入了利休真正的内心,也是因为在和秀吉最后的对垒之中,利休的内心已经完全袒露,再无任何的掩饰。正是因为这样的袒露,女儿明白了父亲,在雪地驻足之后,为了不成为父亲的牵绊,而选择了自我结束。
那一滴眼泪,应该是对生命的不舍吧!
女儿的情节,是编剧的巧思。在历史上,据闻秀吉的确有想要娶利休之女的打算,却被回绝。但在影片之中,这一情节有了别样的价值。那就是以此来表现利休对待死亡的态度。从利休切腹之年的片段开始,其实一直在谈论的是就是死亡。
死亡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命题,代表着一切的结束。一切人为建立的意义,将在这个命题的碾压之中破碎。如何面对死亡,又如何在死亡之中达到不灭,这是永恒之问。死亡的来临,是一种拷问,拷问生前之行为最终是否存在意义。
在这种拷问之中,无法自欺,每一个没有真实的生命将面临巨大的惶恐。
从僧人的话语“利休大人的全部会被吞噬殆尽”,到利休女儿真实的死亡,然后是利休之木像的被焚烧,到最后利休被勒令在茶室之内切腹。所有的情节,是一步步的死亡,一步步的毁灭!
毁灭可以消散幻觉,留下不灭之物。前提是,真的有不灭的价值被创造。
利休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如果细心的话,会发现女儿的死,利休并没有阻止。在雪地之中,女儿落泪转身离去,留下一片踏破积雪的足迹。与此同时,内中一直在锯炭的利休骤然停下手中的动作,他察觉了。但是当下一个镜头,利休走出的时候,雪地里的足迹,已经差不多被飘扬的雪花掩盖的差不多了。
有一段时间,被隐去了。
这样的处理,有一种充满恶意的揣测。镜头语言是,原来利休是知道女儿的离开的,但是他并没有阻止啊!相应的或者就可以这样理解,女儿的自杀,利休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的心并未为之所动,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为何如此揣测?因为历史之上,利休之女是被流放了,并未自杀。那么影片为什么表现这一情节?甚至利休还在女儿死后,以水仙花沾茶汤濡染女儿之唇。
看到后来的故事,才有恍然,因为那个高丽的女子,就是被利休用茶汤毒杀!因而这样的镜头语言,表明的是在利休的心中,知道女儿是受自己牵累而死,等同被自己所杀害。不仅是被自己,更是被自己的茶所杀。
女儿本可以不死,死在了自己的一意孤行!
这就是影片安排这样情节的表达,转换成另外的语言是,利休自己本可以不死,只要他做出妥协,但是他一意孤行,坚持了自己,等于是他自己选择了死亡。
茶,的确是可以杀人的,让人为之抛弃性命,犹不可惜。
纵然死亡,也不可更改的决心,是利休的生命,经受住了拷问。他得到了连死亡也不可毁灭的心意,以那杯茶作为表现,以供世人有一个了解和见证他的形象。
茶室之中,宗恩来报,棺材已经送到。同时感叹“终于完成了,承载您思绪的茶杯。”利休始终不言不语,一丝不苟的制茶,最后奉茶在宗恩面前,“这是给你的茶,一直让你受苦,对不住了。”
宗恩说完成了茶杯,但却不见茶杯有任何变化。若以之前的解读,利休不是有谋划天下之心吗?为什么在这里说完成了呢?天下不还是秀吉的天下吗?利休所完成的是什么呢?
茶杯,不是茶室!宗恩说明白了一切,利休所完成的,是承载其思绪的茶杯,并非茶室。茶杯是利休所锻造的自己,只有茶室,才是象征天下。也就是说,利休完成了自己,并没有完成天下。利休和老匠人的对谈之中,也是需要有更坚固的容器,来收藏那片女人的指甲。
下一个镜头,即是利休的木像被焚烧,百姓横议。没有人能知道利休和秀吉的问题所在,只有老匠人以一句虚语道破了真实的矛盾。
“利休是被当今的君王嫉妒了啊!”
因何被妒,因为利休所拥有的,是秀吉想要而不可得的,一如那香瓶的存在。秀吉所打造的天下,并非利休所想要的天下。为什么利休始终不肯给出那香瓶呢?其实看明白了便知道,不是利休不给,而是秀吉自己拿不到。
人皆自信,何况强者?其实秀吉和利休牵绊之深,如果无法理解利休的行为,倒是可以从秀吉身上去反观。因为两人并行之久,可以看见彼此留下的痕迹。又或者更为直接的说,秀吉所暴露正是利休之隐藏。
秀吉是个以欲望理解人世的人,所以才会有打破茶碗用金子拼接的言语。俗而有权势的气魄,但秀吉心心念念者,却是要强迫利休低头。
世上有什么是不会在欲望面前低头的呢?
如秀吉猜测绿色香瓶之中是一个女人,老匠人也询问这片指甲应该属于一个女人。而利休的思绪究竟为何,他的茶道之源头,心意之起处,影片则用了一段回忆来叙述,第一次真正的进入寻访,在生命最后的关头,打开那一颗被隐藏在了背后的心,那一双确定和选择美物的眼睛,究竟从何而来。
曾经的利休是一个富商家的浪荡子,彼时的他还叫与四郎,正沉浸享受欲望之中,流连青楼的同时,却早已发现了新的美感,准备拜师绍鸥。利休岂是不知欲望之人?相反,在年纪轻轻,他已经深入欲望三昧之中,不可自拔。
正是在此时,他遇上了一个被绑架到日本的高丽女子,据说还是个公主。一见倾心,青年与四郎费尽心机接近女子,甚至帮助她出逃。但终究不能,最终相期一死,临了却胆怯而放弃,苟且而活。
听来是个熟悉的故事,港片之中有类似的桥段,张国荣和梅艳芳主演的《胭脂扣》。但这影片并非这样的故事,若只是这么理解,只怕未必能呼应前面的情节。世人能理解的只是男女之情,反而因此不能理解,面对自己,如同面对一个女子的内心之道。
男人的内心啊,犹如一个女子!
如何理解这个女子呢?
师徒相对,武野绍鸥向与四郎缓缓道出此女的来历。
此女为高丽李姓王朝的公主,被日本某位大人买下,绑架而来。女子绝食以抗,难以为继。被绑架是强迫,自然不服水土,难以存活。与四郎主动请缨来照顾这名女子,而他竟然也做到了,让这位女子开始进食。
此时的与四郎面对这名女子是什么?是欲望。
有很多的暗示在表达,首先就是师徒相对的场景之中,武野绍鸥的背后的墙壁上,是一幅画,内容是猛虎下山。而与四郎的背后,则是一头老虎标本。老虎是什么?是欲望。中国传统的文化之中,虎就是欲望的代表。道家、佛家都有降龙伏虎的说法。
虎是身体,龙是心灵。老虎下山,是要吃人的,象征的是欲望。龙则是飞潜变化之物,比拟的是心灵的隐显莫测。这一点表现的最好的影片,是李安导演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武野绍鸥的老虎,已经是墙上之画,不可能再伤人了,也不可能再主导他。但不可以没有,因为人无欲望,则不得活。而与四郎的欲望,却是立体的,活生生的在他的背后的老虎。所以当与四郎说出这个女子真可怜的时候。武野绍鸥的眼睛一凛,他看到弟子将要被欲望吞没了。
但武野绍鸥是个高明的老师,他没有禁止,却选择让与四郎去照顾那女子。欲望是要亲近和理解的,不是一味被杜绝。当然了,这也同时是一种考验。教授之法,是让弟子去经历,而不是避免一切。
欲望之始,即在饮食。
女子绝食,是没有欲望吗?不,这是女子的境界。生命有比生存更高者在,这是女子的坚定,也是之后与四郎从女子身上所领悟的。但此时尚不及这个话头,与四郎还不能理解这些。
细心的话,就可以看见,与四郎第一次给女子准备的食物,让她开始进食的,是一锅粥,还有一些小菜,盘子的中间赫然是一颗梅子。粥与梅子,不是当初秀吉来茶室求救,千利休招待他的食物吗?
不可思议的细节啊!为什么千利休会那样对待秀吉呢?如同他还是与四郎的时候,对待这名女子。而且秀吉吃完粥之后,满面涕零,同时也发现了利休怀中的绿色香瓶,那是秀吉第一次看见那个瓶子的存在,意图染指。
饮食是欲望啊,与四郎能够让女子进食,还因为他学习了高丽语言。与四郎沉迷在这个女人之中,在女人开始进食之后,他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只要想到那个女人在这里,就连仓库的土墙都熠熠发光了!”
这不正是利休在面对西洋传教士的时候,说出的那句话吗?当时所肯定的,也正是以茶花比喻的秀吉。
什么是美好?生命本身求活的欲望,就是美好。正因为这欲望,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了。万物若没有欲望,该是多么的枯寂、黯淡,天地之间又该是如何的沉寂?
从绝食的求死之心,到开始进食展现生命的欲望,那女子的一切都生动起来了。让与四郎感受到了来自欲望的绝大生命的价值。所以当许多年后,与四郎成为了千利休,他从织田信长那里,看见了野心,征服天下的野心。但是他却从一个叫滕吉郞的人那里,看见了欲望,不息的生命的欲望。
同样是要夺得天下,野心是为了成就自己,但欲望却是为了满足自己。成就自己的人,无法理解他人,那是封闭的。但满足自己的人,无时无刻不能体会满足的充实感,欲望的真实感。因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在欲望之下存活啊,不懂得欲望而只懂得野心的人,并非真实啊!
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就如西楚霸王项羽和刘邦吧!同样的贵族出身和出自底层的对抗,丰臣秀吉多么像刘邦,一样的无赖而多欲,却最终占据了天下的高位。
但欲望就是全部了吗?遵循欲望,就可以了吗?
当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