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主嘟囔着嘴,走在前面。医院人太多,我跟在后面,先带她去背了动态血压监测,再拉她跟我一起取药。取药人太多,急性子的老太太又开始说:“没病吃什么药,又花钱还要排队,拿回去我也不吃。”
取到药,我看见一个跟之前不一样的小药盒,翻过来看看适应病症,里面赫然写着“精神分裂”四个字,就快点把药盒拆下来放进背包里。发消息跟四姐:看到这个药我心里很沉重,四姐回我:快把药盒扔掉。
一月份的时候,我实习时候的老师来贵州旅行,看见老太太在看书还在赞叹:多数人年纪大都老花眼了,你家老母亲眼睛可真好,还举起相机咔嚓咔嚓给老太太拍好几张照片。后来我才知道,阿尔兹海默症的许多病患,视力会出奇地好。她心情平静的时候,或者是在工作室陪我上班百无聊赖的时候,我都会拿本书给她看看打发时间,这种药盒或说明是断然不能被她看见的。
回到家,我拿出分药器和分格药盒,小心地将那片药一分为四,放入每日一次的药中。晚饭之后,她背着动态血压监测,回家半躺在沙发上,双手摊开,十分疲惫的样子,我递药给她——
“这个小的是什么,以前没有。”
“医生刚开的,说吃了好睡觉,你看这几天你都没睡好。”
“我不想吃
“明天才有血压的结果出来,如果结果正常,明天就不吃了嘛。”
吃药之后,她很快睡了,一直挂着一根筋的我,夜里也没听到她起来翻找东西,六点多,她起床洗脸上香,迷迷糊糊的我问她要给她煮面不,她难得地说一句:你这几天都没睡好,你再睡一会儿吧,醒了去拿结果。我激动地抱了她一下,感觉那一刻我的妈妈又回来了,跟她说好再睡两个半小时,九点出发。
“你看着时间,一会我没醒就叫我哦。”
“好。”
我睡了近段时间以来最踏实的两个半小时,沉沉地、沉沉睡去。
去医院还机器,需要等一个小时左右才可以拿结果,就跟三公主商量,刚好听说二姑妈转院过来康复了,我们正好去探病,出来就拿结果就回家,她觉得这个安排很好,叮嘱我买了东西提去病房,临走时还叮嘱姑妈要听医生的话,好好休养。表哥表姐送我们到楼下,感叹着人老了就是一瞬间的事,提醒我好好照顾老太太,我们苦涩地相视一笑,脑梗对应阿尔兹海默症,都不容易。
聊了许久的三公主明显有点累了,她的随身小布包在我身上,看她空手从住院部往门诊部走也气喘吁吁:“取结果我去,你慢慢往前走,到前面那个大门口就停下等我,好好休息一下。”“好。”我快步去取结果,排队,拿结果,询问医生,赶紧往我们说好的门口跑,等我到门口:三公主不见了!
这个门正对一个小花园,躺椅和花台上坐着许多人,我来回找了两圈,没看见人,从住院部过来,也不过短短两三百米的路程,人呢???摸出手机打电话,她的电话在我身上的包里响起来......如果要用电影镜头描写,那真是一个旋转镜头焦急张望,遍寻不到那个穿深红色大衣的白头发老太太!!!
我发消息问表哥表姐:我们家老太太又回来病房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没事,我们走散了,我找找。
我们下来帮你找?
不用,你们先照顾好姑妈,我先想办法。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她会去哪里呢?
我看见门口上方挂了个监控,走过去,尽量语气平缓吐字清晰地跟保安小哥表述了情况,“她记性不好,最近在阿尔兹海默症发病期,需要尽快”。保安小哥立即打电话摇人,拍了我的身份证,要了老太太当天的照片去总控室调取监控,“别着急,等等看,我帮你把老太太照片发在我们保安群里,看看哪个门的兄弟有没有看见她。”
“太感谢了!”从不抖腿的我,此刻清晰感受到自己的手指头在颤抖,双腿在忍不住抖动,每一秒的等待都无比漫长,都是煎熬。
总控室打电话来说,16分钟之前,这位老婆婆在这个门口朝二号门的方向去了,保安群里二号门的保安回复说两分钟以前看见过这个老婆婆,保安小哥赶紧指路,让我去二号门看看——还没来得及道谢,一个陌生电话号码打到我的手机上,接听,“哎呀,我是不是走错了,一直走走到这里都没有看见你!”
”你在哪里?待着别动,我来找你。”
“保安说这是二号门出来的停车场,好。”
挂了电话赶紧跟保安小哥道谢,就飞奔去了二号门外面的停车场,三公主像个走累了的小朋友坐在保安让给她的凳子上等我。
“我再也不要来医院了,我就记得你说往前走,门口等,我忘了是哪个门口,越走越远......”
"没事,找到了就好,你拿的谁的手机给我打的电话?"
“那个刚刚换班保安”,我赶紧跟人道谢,找到老太太算是心中大石落地,十万分庆幸,几年前强行要求她背下我的电话,就是谨防这种情况出现,好险!
赶紧发消息给表哥表姐,找到了找到了,直到回到家,我悬着的心才落下来,刚坐下来,听见三公主在给四姐发语音:哎呀人老了是不行了,我今天在医院走丢了,手机又在娃娃身上,着急死我了,幸好背得娃娃电话......
我给老头儿发消息,希望他赶紧回家,今天发生的走失事件让我觉得老太太的病情可能比想象地严重。过了半小时,老头儿回复我一句:不要自己吓自己,就是人太多了没注意,这不是找到了吗,没事儿,你妈健康得很。
我一个电话打过去,听见他那边热闹的气氛,又是一大家人在篝火旁喝酒聊天好不快活,“不是已经给你发消息了吗,没事,就这样,我挂了。”我一直压抑的硬抗承担和蒙蔽此刻转化成愤怒的火苗,我清晰感觉到它燃烧起来。
后来的几天,因为走失事件,三公主虽然不想吃药,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她还是皱着眉头吃了进去,只是可惜,除了晚上能稍微安静地睡几个小时外,其他变化并不大,下午她坐在沙发上,吃起瓜子来都是闭着眼,用手抓起一颗,剥开,依旧闭着眼放入嘴中,再开始下一颗,不想说话,也不想听人说话那种,整个家空荡荡的。我又一次打电话请求老头儿回家,老太太说他难得回去待那么久,由他吧——话里有一种“理论上非常理解所以我就应该压抑自己内心需求”的无奈。这种理解让我愤怒。
正月十四早上,老太太又一次六点钟起来翻翻找找,焦急的状态下找不到东西不说,她坐在床边开始抹起了眼泪,唉声叹气,我跟她讲的话似乎绕过她的整个脑袋飞了出去,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悲伤世界中,当父亲再一次敷衍说:“没事的,过两天就回来”的时候,我原地爆炸了。
“你要回来就今天回来,要不回来,就以后都不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