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瑶夕
献给我们一直在追寻着的爱。
过年了,谅生没有回家,留在华城。因为今年家里的情况发生了改变,父母纠缠多年终于离婚,且各自迅速地组建了新的家庭。与其说是她不愿意回家,不如说她是无家可归。
在家里缩居了十多日,日日都是方便面加上矿泉水,她的脸上冒出了好几颗痘痘,每一颗都饱满而硬挺,油亮生光。也没有去打扫,垃圾遍地皆是,经过时间的发酵慢慢溢出臭气,她却毫不在意,似乎并不在乎这臭气更浓郁些。她一直住在这里,却如同房屋被闲置十年,家具上都积满灰尘,一走过,灰尘便会扬起,使房间一片混沌。手机显示最近发出的消息是在三周前,也没有收到信息。除了一周前接到的广告短信。总而言之,这个年过得万分潦倒。
今天是……哦哦,今天是初九了。谅生皱着眉头,靠在窗台上,呆呆地看着手机日历。大街上空无一人,天空一片沉郁的苍白,像是伤寒病人的脸,凉飕飕的风时刻不停地刮着,树枝张牙舞爪。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下定决心似的打电话给顾明池。
顾明池温驯的声音传来。他说,哎,你终于有消息了。三周杳无音讯,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谅生懒懒地说,我说,大过年的,说句吉利话行不行?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说,好好好,恭喜发财可以不?对了,你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吗?
谅生说,闷得慌,想找你聊聊。
顾明池说,好,你来吧。我在家。记得戴上口罩。
谅生打了个哈欠,说,好。
挂了电话,谅生去洗把脸。她看见镜子中清瘦的自己,颧骨高高突起,两腮略略凹陷,脸色无比苍白,像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纸张。头发干燥油腻,她便去洗了个头,头浸泡在热水中的感觉像是躺在柔软的沙发上,令她沉沦与迷恋。她慢慢地洗着,热气升到空中,又消散,还伴随着淡淡的樱花香洗发水的气息。半个小时过去,擦干头发,套上白色的高领毛衣,穿上一件浅蓝色的呢绒大衣,简单地画了个妆,戴好口罩,提上那个用了三年的廉价包包,走出门去。
谅生遇见顾明池是在故乡,歧铃。那是五个月前的事。
谅生抵达莲山山顶是在下午五点。正值黄昏。她倚靠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边上,静静地看着天边的绚烂云霞,每一种颜色都无比饱满,仿佛随时会渗出,然后坠入人间。晚风拂来,老树的树叶簌簌作响,她的洁白衣裙在风中绽放。忽然,尖锐的鸣笛声刺过来,惊起几只白色大鸟,白色大鸟掠过天际,羽毛被天际的火焰烧成红色,投下的影子转瞬即逝。她俯下身看见一列火车在群山之间蠕动着,最终消失于群山之间。山峰此起彼伏,隐没了远方。
十二个小时前,谅生乘坐这列火车返回自己的故乡,这座小县城。十个小时前,她陪父母去民政局离婚,失去了家。三个小时前她开始攀登莲山,如今她身处莲山山顶。这短暂的一天里,在多个地方来回辗转,产生一种仿佛时间被拉长的偏差感,她感觉这一天过得像是一个梦。
她正想着,身后传来一个悦耳的男人的声音,嗨,你好啊。
她转过身,瞥了他一眼,轻声说,你好。
他说,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山顶?心情不好吗。
她说,有点儿。你呢,你到山顶来做什么?
他笑道,我呀,我来观赏风景。因为有些事耽误了一会儿,所以出发较迟。不过还是不想错过。
谅生点点头,说,你好,我叫林谅生。
他说,我叫顾明池。
谅生将一绺被晚风吹乱的头发别好,抬头望了望天空。天际的火焰已然熄灭,只剩下一些余烬,凝固着黯淡的色彩。远山被越来越浓稠的暮色吞噬,只余模糊不清的轮廓,倔强而无力地告诉世人这里的雄伟与壮观。她听到他这时轻轻赞叹,如此美景。他们两个漂泊他乡的同乡人就这样成为了朋友。
那时,谅生已经离开阿G九个月过九天。
谅生小心翼翼地掂起一支口红,将它轻轻地飘过自己富有弹性的嘴唇,然后,她郑重其事地捧起一面小镜子,使自己的轮廓显现在镜子中的虚假的世界。瘦削的面容,颧骨略略凸起,利落而凛冽。两弯柳眉,仿佛是被稀释得很淡很淡的墨,若隐若现。眼角的皮肤松弛,显出疲惫之态,但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与之极不相称。两瓣嘴唇好像是鲜红的花瓣,似乎随时会迸溅出血液。镜子中的她,兴奋而激动,微微颤抖。
突然,谅生露出颓唐的神情,把小镜子甩到一边,扯出纸巾蛮横地把嘴唇抹干净。她瘫坐在木椅上,双眼空洞地凝视着天花板。她很憔悴。良久,她又把那支口红举到自己眼前,呆呆地看着它。那支口红的外壳闪烁着耀眼的金属光泽,口红头血红无比,细腻而柔和,一个细微的角落刻着一行细若蚊足的小字:阿G赠予他的天使。她用力地把口红扔到地上。
阿G已经离开。
就在一个小时前。他面无表情地说,我要走了,去另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你保重。
话罢,他匆匆离开,留下她呆若木鸡地慢慢崩溃。
那个与她相处九年的男人最终还是没有长久,选择了离开,选择了向现实与生活妥协,选择放弃他们之间过于理想化的疯狂爱情。
谅生感到心如同一匹绸缎,因为撕扯,无法承载力度和重量,丝线纷纷断裂和消失。在慢慢地分崩离析。
在谅生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如同两头势均力敌的自私自利的恶兽,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会瞬间引发一场剧烈的唇枪舌剑,最后演变成一场恶斗,你死我活,至死方休。父母的恶斗经常会波及到她,谅生便会在度过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之后,与父母鼻青脸肿地出门去各做各的事情。刚开始,亲朋好友会诧异,后来只会戏谑,到最后,习以为常。谅生因此变得与同龄人截然不同。她沉默寡言,特立独行,没有知心好友,但是举止成熟稳重,不会像同龄人那样肆无忌惮地向父母的索求。或者说,不是不会,而是这种本能在夜以继日的暴力中僵化。她丧失索求爱的能力,亦不懂得施予爱。
那时,谅生想不通父母究竟为何要结婚生子。既然走到一起,却不愿好好走下去。既然生下女儿,却不愿好好抚养。而是无休无止地争吵、打闹、伤害、破坏与抗衡。那么这段婚姻和谅生本身的存在将被赋予怎样的概念。是为他们自己的互相伤害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还是用来发泄的方式或工具?谅生感觉自己的家庭是病态的。是一艘早该沉浸于汪洋大海里却强撑着在海上飘摇的破旧的船。
可是父母似乎从未意识到这些。他们甚至时常颇为骄傲地对她说:“谅生,要不是你祖父母他们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要不是为了你,我们早就离婚了。”他们为了掩饰自己行为的非常态和对谅生的伤害,居然想让她明白,她是这个破绽百出的家庭的重要支柱之一,他们觉得这就是对谅生的重视、补偿和爱。多么残忍,多么可笑。的确,祖父母年迈,而且他们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认为离婚与败坏门媚别无他样,是罪不可赦的,如果父母当着他们的面离婚,后果不堪设想。这成为父母维持这段千疮百孔的婚姻的支柱,谅生可以理解,但是她并不想成为另一个支柱,她拒绝接受这来自父母的变样的爱。谅生认为这种父母眼中对她有利的生活,是一种无力的苟延残喘。
谅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纯真年华早已风化,命运的畸形无可避免,她已经无所谓再伤害得彻底一些。她早就做好成为离异家庭的女儿的准备。她甚至希望这一天赶紧到来,这样就可以结束炼狱般的生活。离婚不再是最坏的结果,谅生每天所经历的比这一结果糟糕得多。对谅生而言,这将不再是伤害,而是解脱。
谅生在含苞待放的年龄里伤痕累累。直到她在十七岁时遇见阿G。她的心才开始结痂,才第一次柔软下来。如同长久行走于干旱的莽莽大漠终于见到水源,势必牵动出一种疯狂。
走在冷清的大街上,谅生漠然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充斥着不公、贪婪和伤害,但是无论是选择抵抗还堕落,每个人都身陷其中,无法脱离。寒风凛冽,打在身上很疼,像是刀刮一般。似乎是下起小雨,依稀可见空中有冰冷的丝线。她感觉这像是她曾经写过的一个场景,一个女孩得不到爱选择死亡时的场景。谅生脸上扬上淡淡的笑容,她觉得她就是那个女孩。
谅生已经两年没有写作。不是写不出,而是不想写。心中有千言万语,似千军万马在等待冲锋。但是她已疲惫,不想指挥。
打到出租车,告诉为了谋求生计必须不畏风险的司机要去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流动的街景,店门紧闭,空无一人,谅生又想起这座城市昔时的繁荣。那时,在路上,谅生看见各门店里琳琅的商品,也看见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跪在一边,举着破碗渴求施舍。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会顶一副混杂着怜悯与厌恶的表情,漫不经心地扔下一张百元大钞,乞丐急忙去摸,然后将钱迅速塞进口袋,而碗中依旧空空如也,更多的高尚人士会把钱给他。有城警赶来驱逐,乞丐立即塞一两百块钱,彼此相安无事。眼前之景与昔时形成鲜明对比。一座城市,无论是繁华的一面,还是贫困的一面,都充满虚假与贪婪。这令谅生徒生憎恶。
对于这些,阿G曾对她说,谅生,有时你真矫情。
谅生说,如今的世界被不真实填充,所有发自内心的情感被不由分说地贴上矫情的标签。多少人为躲避矫情这样的评价将自我锁起来,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默默流泪。而那些视真情实感为矫揉造作的人,才是真正可笑。而且他们从不流露真心,渐渐地,他们也没有了真心。
阿G只是笑笑。
想着想着,谅生到了顾明池的家门口。一座华丽的大别墅。顾家几代行商,累积丰厚家业,但是因为爱做慈善,而且行商守道,在业内业外都有良好口碑。谅生最开始遇见他,并不知道他有着这般显赫的家世背景,后来顾明池坦诚相告,她只是简单地回应,好,我知道了。也的确都没有非分之想。仅仅是在世俗目光的筛别下有些失真的朋友。但是两人彼此心意明了。
街边的一棵树几乎落光了叶子,光秃秃地在寒风中站立着。谅生蹲下来捡起一片树叶,上面有点点蛀痕。她面无表情,心想,这真像是千疮百孔的心脏。
但是起身的一瞬,三年前阿G送给她的碧玉镯子碎了。清脆的一声,绷断了她的心弦。
谅生十七岁那年,阿G转到班上,成为了高中同学。她记得那天天气晴朗,所有的事物都被阳光曝成了柔和的颜色。但是,下午上最后一节课时,一只白色的大鸟飞进教室,扑通乱飞,发出尖锐的鸣叫。老师和同学好不容易把它赶出去,把门窗紧闭,那只大鸟开始猛烈地撞击窗户,叫声凄厉,一刻也不停歇。老师无可奈何,只好停止上课,让大家自习。谅生一边写题,一边瞥那只大鸟,心中顿时狂风骤雨。下课铃一响,她立即冲出教室,大鸟已经死亡,落在地上,夕阳的光晖覆盖在大鸟身上,大鸟的羽毛折射出红色的光。仿佛是一个砸得破碎的酒杯,红色的酒液四处流淌。
同学们急着去吃晚饭,纷纷越过那只大鸟,匆匆离开。谅光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双无形的手用力地揪住,不想对那只大鸟置之不理,又不知应该怎么做,所以愣在一边,不知所措。
阿G拿着扫帚走来,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没有关系的,别怕。我来处理。
谅生静静地看着忙碌的他,泪意涌动。因为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让她置身事外。阿G是第一个。
后来阿G问过她,你为何如此特别。
谅生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这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喜欢七月份的女孩,她独自在巷子口的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仰望天空。一团团白云悠闲自得地舒展着自己丰腴的身体,漂浮在一望无际的蓝天,太阳轻轻地拨开云朵,慈祥地俯视着芸芸众生,一视同仁地投下耀眼的光芒,时不时有白色的飞鸟掠过,发出悦耳的鸣叫声,投到地面上的影子转瞬即逝。梧桐树的绿荫笼罩着她,火辣辣的阳光不得不落在她的周围,无法与她接触。她看着地面上的灰色的阴影,以及与这阴影的边缘紧密相连的明亮,感觉自己处于狭小的与世隔绝的孤岛,那阳光就是凶狠地拍打着岛边礁石的海浪。阳光的热量好像是与礁石剧烈撞击后形成的飞沫,无可避免地溅到了坐在岛边的她的身上,烧灼感顿时蔓延至全身。不久,她便大汗淋漓,但是她仍然会执拗地坐着,直到日落。
那就是童年的自己。
所以谅生回答说,因为,我很孤独。
顾明池说,你来了。
谅生说,是的。
顾明池给谅生倒了一杯咖啡,谅生接过。他悠然地说,说吧,今天找我想聊些什么。
她凝视着手中光滑的瓷杯,平淡地说,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全部过往,我原本以为我只要把这些东西说出来我就会心安,但是这一个月,我仍然心烦意乱。
他问,怎么了?
一周前,阿G来找我了。他说他要彻底地离开我。我们分手了。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有,他说他累了。谅生垂下头。
顾明池叹息一声,喝了一口咖啡,想了一会,拍拍她的后背,柔声道,为什么不试着放手?或许你也该去寻找新的生活。你不能总是活在你自己的疼痛中。
她摇摇头,说,不,我做不到。
为什么?
你知道的,我的童年夹生于我爸我妈的争吵之中,所以我渴望爱,很多很多的爱。但是我没有朋友,我的青春那般孤独……十五岁时,我遭受校园欺凌,十六岁,我就被……我好不容易才遇到阿G,我想要爱啊……但是我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去爱……谅生开始哭泣,无法控制,渐渐语无伦次。
顾明生保持缄默,让她尽情流泪。他觉得或许她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将心中的黑暗力量全部释放,可能会好很多。
她哽咽着说,我感觉我的一生都是在黑暗里行走。曾经我渴望拥有自己的太阳,那种渴望就像是一颗深埋我体内的种子,在岁月的浇灌下生根发芽,并疯狂生长,仿佛要将我撑破。一种焦灼感炙烤着我,我时刻难受。渐渐地,我发现,或许太阳不属于我,也不适合我。因为我久处黑暗,见到太阳是会灰飞烟灭的。
他说,谅生,别这样想。把自己当做一个正常人,忘记那些过住。
她说,我做不到。原来我虽焦虑,心中至少还有追求,不至过分空虚。而如今,我丧失信心与方向,仿佛身处茫茫大雾。我不明白我还能做些什么。
他说,你知道吗,你的身上有太多伤。你应尝试让时光愈合一切,但是你太固执,总是忍不住去撕开已经结好的痂。反反复复,你只会越来越疼。
她说,我真的不知应该怎么办。我没有家了,没有爱了,什么也没有了。
他拥抱她,感知她的颤抖。他说,生活中不只是这些东西,你还可以拥有其它。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嫁给我。
顾明池的心怦然一震,其实这话,他想说很久了。
谅生脱离他的怀抱,擦干眼泪,憔悴地笑着,像一朵开到颓败的花。她说,不,你是好人,我不想伤害你。而且,我们两个人之间,要么是朋友,要么是路人。这是我的原则。
他苦笑道,好。深思一会,叹息道,如果你实在是无法解脱,我带你去见我的曾祖父。他已经一百零八岁,如今在松月山上修行。他或许能够给你你想要的答案。
说起出行,谅生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与阿G的那次出行。明明很平常,却不知为何,刻骨铭心。
阿G带她去枫峦。
那时已经是深秋。一座小山峦,种满了枫树。素日里漫山遍野的绿,使风尘仆仆的路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愣愣地任凭那绿色主宰着他们的眼睛——枫林的绿抚平每一个路人的浮躁的内心。而他们眼前的枫林,一大片一大片层林尽染的红,像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地泛滥了出来。是轰轰烈烈的。远远望着整片枫林,犹如熊熊烈火,烧灼着步步逼近的秋天。枫峦并不遥远。阿G带着她驱车前往。山谷中有缥缈的岚烟,回荡着鸟的啁啾的鸣叫声。还有瀑布的水流声,宛如一曲清脆的歌。谅生看见了枫树下有罕见的緅色的花朵。
阿G问,漂亮吗?
嗯。她答道。
看见枫林,便像看到一把火。一种难言的激动油然而生。他说。
不。枫林再美,只是景色。我们应该用心去体悟这种美丽,感受它的本质。而不是强加一些所谓的积极的情感。我只愿想起我们的爱。
可是赋予景色情感的色彩,只为了使一种使命感更加震撼人心。人本就是多愁善感的动物。
这样,大自然便不再自然了。她微笑着说,美太容易消释,感恩就好。它不是一种借囗,也不是一种武器。它只是美。脆弱的美。正如我们的爱情。
阿G面色凝重地对她说,你知道吗,你虽然叫谅生,但是从来都不是为原谅而生。
枫叶徐徐落下,上面生命的脉络棱角分明。
七个月前,谅生来到上洛。那时她与阿G的爱情已经破绽重重,所以她来到上洛逃避。
是的,上洛,一座繁华的城市,同时也冰冷得令人难受。正如谅生在上海客居的一个月里,没有同任何人有过交流。每天只是待在破旧廉价的小公寓里,伏在脏兮兮的窗台上,呆滞地看着宽阔街道上的涌动人群,以及不远处的在缓缓蠕动着的黄珝江。江水像倾倒而出的浓稠的玉米糊,在凹凸曲折的河道上寸寸挪移。有时会飞来几只瘦弱的白鸽,羽毛细长黯淡。它们有气无力地鸣叫着,小小魂灵般的在窗台上游荡着,谅生会把吃剩的饭粒撒给它们,它们先用狡黠的小眼睛瞟着她,一动不动,见谅生无甚反应后就迅速衔起饭粒飞开。
谅生却依旧伏在那里。直到天变黑,变黑,变成那种令人感到深深恐惧的黑。
霓虹灯在一个固定的时刻同时亮起。谅生这才会微微一笑,合上吱嘎响的窗户,去做饭。然后独自进食。独自阅读。独自坐在反应迟钝的电脑前,做千篇一律的心理测试题,或者,把字敲进陌生人的眼睛里。
那些陌生人也大都无聊空虚,以聊天为消遣,而所聊内容只会令人感到更加无聊空虚。唯一令谅生觉得有意思的,是与一个名为深蓝孤独的网友的聊天。
她询问:你觉得时光应该珍惜还是虚度?珍惜过于沉重,虚度过于放纵,而恰到好处难若登天。
深蓝孤独的回答是:这个问题就像是你问我,如果我有一把刀,我是会把它插进自己的胸口还是别人的胸口。我的回答只能是,把刀放下,去寻找答案。身处疑问之中总是看不到答案的。放下之后才会得到。
谅生觉得深蓝孤独应该是一个有着蓝色眼睛的男子。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他的目光,是来自深海的幽光,神秘而诡谲。谅生想与她再谈论一番,他却已经下线,并且再未出现。消失之后,只余下深深的孤独。
谅生陷入的困境是睡眠问题。有时彻底失眠,有时一睡就是三天三夜。她的生物钟发条失控,丧失时间的概念,于是遵循身体的意愿,饿时吃,困时睡,无论昼夜。而说起昼夜,对她而言,区别只是光线强弱。谅生记得阿G曾对在狭小昏暗房间里连待了一个星期的她说,你像是低级的虫类,蠕动在大地深处。不见天日,注定容易毁灭与死亡。
谅生引以为确论。
由于作息极不规律,谅生默默忍受着浑身的酸痛。但这并非最煎熬的,最煎熬的是,由疼痛衍生出的焦虑,像是一棵在她的身体里疯长的树,令她认为自己会破碎。这时,她想进入睡眠却睡不着。别无他法,只有坐在床沿,点一支烟,慢慢抽起来。深夜时刻,被死一般的寂静紧紧包裹,她看着烟浮在空中,盘旋、打转、消散。斑驳墙壁上挂着的钟表发出咔嚓声响,贪婪地吞噬着时间,不经意间脑海中闪过一个词,孤独。
哦,孤独。
可是我并不孤独。呵,这样的谎话说多了,竟似以为真了。而真相是,与其说我不孤独,不如说我并不在乎孤独。谅生拍拍落在裤子上的烟屑,一言不发,边笑边想。
要么得到光明,要么什么都别拥有。这是谅生的信条。但是爱情除外。
这样的信条在上洛无法实现,所以在上洛忍受一个月的寂寞生活后,她回到歧铃。
在前往松月山的路上,顾明池告诉谅生他的家世。
他的曾祖父生于富贵之家,接受过西洋高等教育,但是因为一直养尊处优而整日游手好闲。在他二十六岁那年,他遇到与他相伴一生的女子,两人举案眉齐,恩爱和睦。随之战争爆发,家道中落,经历战火纷乱后,高祖父放下纨绔与自傲,终于拾起一个丈夫的职责。生儿育女,养家糊口,经受磨难,直到八十岁,妻子去世。其间他的儿子,即顾明生的祖父,为救他人而死,留下一个不足五岁的孩子,即顾明生的父亲。生活的沉重和生命的消逝挫击了他,他开始颓废,但始终在反思自己的一生,最后选择信仰宗教,并于九十一岁时决定隐居松月山进行修行,至今十七年。
谅生问,你的曾祖父年事已高,你的父亲竟放心让他一人居于深山之中。
顾明池说,我的父亲曾下海经商,成功归来,日日为自己腰缠万贯得意洋洋,不久投资失败。在曾祖父的指导下东山再起,从此崇敬他,也以平常心对待生意,不再纠结得失与贫富,一直都稳定经营。而且我的曾祖父虽然年事已高,但是身体比中年人还要硬朗。
最后,顾明池嘱咐道,见到他,就称呼他为师父。如果不习惯,就称作老先生。
谅生说,好。
来之前,刚下过一场小雨。来到松月山。顾明池说,我已通知他,我们直接上山,他住在山腰。
绿意盎然的竹林层林尽染,那漫山遍野的沁绿,将人间缀染成一尘不染的绿色。极目望去,好似绿色的波浪,一掠一掠地闪烁着光芒;好似窈窕淑女流动的眼波,一颦一笑,足以倾国倾城。寥寥的山谷间,泛出几袅柳絮似的云烟,飘着,“孤云独去闲”,足够了“天上人间”的韵味。那风,凉飕飕的,伴随着竹叶的清香,心旷神怡。谅生想起《诗经》中的句子:“北风其凉,雨雪其雾。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在这山清水秀间,“携手同行”的风味自然美不胜收。
走入林中,潺潺的小溪在婆挲的竹林里柔柔地流淌,伴随着一曲幽径缠绵至竹林静谧之处。松涛和鸣,秀竹凋翠,鸟语花香,奇花异草,相互辉映。如今身临其境,价佛进入了那“鸟鸣山更幽”的人间仙境。
竹林深处,崎岖不平的路更加陡峭。几株古木缠绕在崖壁上,可爱的阳光从一簇簇竹叶间探进头来,轻轻地披在万物上,万物便多一层细腻的金黄。隐隐约约,有流水潺潺的声音,很微弱,却比寻常的流水声更加有力量。这时,有几棵柳树临水浣纱。她心生温柔和欢喜。他走在前面,时不时转头看他一眼,见到她脸上灿烂如阳的笑容,明白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上山十余里后,转过一处陡崖,进入一片松林,一条青石小路映入眼帘,小路两侧的野草青翠发亮,都缀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小路的尽头是一扇略显残败的木门,轻轻推动便吱嘎作响,但散发着浓浓的木香。门内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干干净净。白色的围墙与乌黑的瓦砖完美结合,一派古朴与安宁,墙沿种满花草,长得还不高,但是都碧绿如玉,可见星星点点的白花开在其中。靠近花坛的地方有石桌与石凳,被雨水浸湿,又白又黑,像在脏脏的可爱小孩。院落中部的圆拱门旁有一棵梅树,开花正盛,粉白色的花朵一簇簇地压在枝头,欢笑着,跳动着,山风掠过,树枝微微摇晃,单薄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像是下起小雨。
师父就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他们。顾明池大方地喊了他一声,他应了一声,声音洪亮,如钟,令人感到威严与庄重。谅生轻轻唤道,师父,您好。他彬彬有礼地笑着,点点头,谅生拘谨地蹭着鞋子上的泥。师父身形消瘦,却给人莫名的力量感,头发半黑半白,但是像热带植被般茂盛,他的眼睛像蒙了层雾,但是雾中时刻射出光线,穿透一切。嘴唇很薄,但是红润饱满。一眼望去,恍若隔世。
顾明池将行李拿到房间,谅生鼓足勇气走到他的面前,说,师父,我有一个问题……
师父微笑着打断了她,说,不急,不急。你先好好休息。
谅生醒来时,车窗外一片漆黑,隐约可见山的轮廓。列车的灯白花花地照着,十分刺眼。她眨眨眼睛,取出矿泉水喝了几口,清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流下,带来清爽的感觉,疲惫略被驱逐。但是谅生仍觉眼花,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乘客又开始走来走去,顿时过道被人流堵塞,推着小车的乘务员不耐烦地吆喝着,艰难挪动。
她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她询问身边的一位乘客,说,请问现在已经到哪里了?对方正兴奋地忙着玩手游,漫不经心地粗声答道,歧铃。谅生听后,像牙疼一样倒吸一口冷气,轻声道谢后,提起行李箱加入拥挤在过道的人群。车厢里的空气如拥挤的行人,使人呼吸不畅。半个小时后,终于到了车厢口,下了火车。
夜已黑。淡月印刻在天空的边缘,用冷漠的目光俯瞰大地,落下一层皎洁的光辉。晚风徐来,许许寒意,交杂着雾霜的烟尘气息,抚摸着归客的脸。如此沧桑。空气清新,深吸几口,像是童年时痛饮外婆家井里的甘泉。
歧铃。这座偏僻的城市。四面被险峻的高山环绕,交通不发达,直到二零一三年才修建了第一条铁路。因此,青山是青的,蓝天是蓝的,一切保持着原始的状态,末经污秽,原封不动。偶尔会有几位游客不畏路途遥远前来,却如同游世外桃源,怀着敬畏之心,跋涉前往,匆匆离去。在歧铃下车的人并不多,而且现在已是凌晨。灯火稀疏,如同懒倦的妇人,并不想为路人引路。
谅生孤自走在破旧的路上。
她忽而忧伤地扫视四周,看见了一辆打着“空车”的出租车缓缓驶来。歧铃是小城市,有车的人家并不多,而现在还是凌晨,所以这辆出租车的出现令她惊诧。
谅生挥了挥手,出租车停下来。她决定乘车归去,尽管她的家距这并不遥远。月寒夜凉,如同一柄利刃,便谅生的心血流不止。
出租车很旧,点点黄泥染缀在白色的车身,犹如洁白无瑕的玉,忽然有了瑕疵。触目心惊。谅生打开车门,里面倒还整洁干净,不犯谅生从大城市里带来的洁癖。
去哪?司机是一名中年男子,额头上的皱纹仿佛深进了骨头里,犹如东非裂谷,从左耳一直到右耳。他的声音倒也不粗,甚至带些女性的温柔。
梧桐路路口。谅生的回答简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好的。
车启动了,窗外的景色来回流转,如同谅生的生活。生活的无情,使谅生心中的花树上的花,籁籁落下,用来祭奠那段残酷的岁月。谅生倚在车窗前,她的脸庞浮现在窗上,疲惫,失意,痛苦,甚至麻木。年少轻狂的熊熊烈火已经燃烧殆尽,连灰垢都不曾留下。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司机瞥了一眼身后的谅生,关怀问道。
火车晚点。谅生冷冷地说。将空气凝固成冰。
哦。司机突然转过头来,说。从大城市回来看望父母的吧?我见过好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哎,有孝心呐。对了,你从哪座城市回来的?
上洛。
上洛?!那可是大城市!唉,大城市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司机已经转过头去,继续开车。她听见司机的语气中充满了羡慕。谁知。谁知。大城市的生活,那般寂寞。
谅生突然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幻境,她看不清前途的方向,也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原来是这样的人间,如同一场虚假的游戏,令谅生如临梦幻,无法自拔。
一个小时后,陪父母去民政局。
十二个小时后,遇见顾明池。
顾明池有事处理已经离开,他说到时他自会来接她。
在正房里,师父点一炉香,盘腿坐在茶几前,身后是一扇屏风。他倒了一杯茶给谅生,说,明池已经告诉我一些你的事,把你的疑问都说出来,我会尽力解答。
她说,我没有办法卸下我的过往,因此我始终有一种负罪感。它让我无法正常生活。
师父说,一切皆缘于你的心,你的心始终沉浸在过去,没有感知到现下的存在。不是你无法正常生活,是你不愿。
她说,我渴望爱,很多很多的爱,但是总是爱而不得,于是我更加疯狂地渴望。这是罪吗?
师父说,这不是罪,只是你未认请爱中双方的关系。家庭、成长的糟糕造成你情感的缺失,但是仅仅依靠他人的力量来弥补是不可行的,你得靠你自己。别人无须为你的残缺负责。
她说,但是我的生活已经丧失方向,仿佛舵手掌控着失灵的船在风雨交加的大海上航行。
师父说,但是你可以做一个足够优秀的舵手。
师父又说,在黑暗中行走太久的人,无法接受太阳的炽热光芒。但是黑暗中还有月亮,还有月光。
谅生摇摇头,脸上写满疑惑与哀愁。她说,可是,月光看上去皎洁、宁静、完满,但都是假象。因为那光来自太阳,而非月亮本身。
师父说,就依照这个比喻来说。月亮依靠太阳,但是它成了月光,而非阳光。
她说,月光本质上即为阳光。
师父淡淡一笑,如谜。他说,但是月光的美是不同于阳光的。
谅生愣住,低声说,请师父说得再明白些。
师父说,之前你试图让别人的光带动你,但这样只会让你成为阴影。不如积极吸收别人的光,再竭力发出自己的光,这样你才明亮。你希望单借爱情将自己的爱情、亲情和友情全部修补,这不可实现。你应用自己的力量,顶多得到别人的支持与帮助,化被动为主动。
她说,我应该怎么做。
师父喝了一口茶,也让她喝。他说,想要救赎,就先要学会原谅。与自己、他人和这个世界和解。
师父起身,静静地看着一脸振奋的她,说,想来你昨晚定未安睡。现在去好好睡一觉,傍晚我会叫你,那时你便能真正做到放下。
谅生很快进入梦境。
夏日的傍晚,天空绣满云霞,红色、金色、橙色和蓝紫色混合均匀,色彩绚烂得仿佛要燃烧起来。山谷间的一面大湖水光潋滟,千般景象倒映其中,有许多细小的鱼在彩云之间嬉戏。岸边野草高而茂盛,草尖垂着滴滴露水,每一滴都饱含晚霞,清爽的晚风吹来,露水坠落,溅起一道道虹光。忽然,一只在湖边饮水的白鹤扇动翅膀掠过天际,边飞边鸣叫,不久,飞到一个小山丘,落在一个简朴的院落里。院子的篱墙爬满了爬山虎,绿油油的一片,甚是养眼。墙沿种满白色的栀子,栀子像纯真的孩子在傻傻地笑。一棵老树立在院子中央,叶片所剩无几,只有一些枯干的藤蔓缠绕着粗壮的枝干,几只喜鹊栖在枝头啁啾。
白鹤细长的脖颈坚挺起来,它凝视木屋,目光空灵而深沉。木屋的门突然打开,白鹤立即长鸣,尖锐的鸣叫声中有明显的兴奋与激动,扑腾起宽大的翅膀,黑白羽毛在夕阳的照射下泛起柔和的光。一位老妇人稳定地走出,脸上的皱纹像树的年轮一样盘转,但是笑容灿烂,目光如湖水的粼粼波光。像是花季少女。白鹤飞到她的身边,低下头,让她抚摸,几只喜鹊也落到她的身边。忽然,老妇人的脸开始发生变动,皱纹渐渐消失,光泽渐渐显现,最终变成了……谅生?!
谅生醒来,已经是夜晚。走到正房,师父正在静坐、冥想,谅生没有打扰他,就独自走到门口,盘腿坐下,仰望夜空。暮色从天空的边缘迅速流出,携来许许星辰,闪烁着浅浅金光。四周悄然无声,唯有虫鸣像击鼓一般响起,从四面八方传来。黑暗中有隐隐白色,馥郁的香气炸裂、迸溅,应该是师父说的昙花开了,她身侧的几盆兰花也顶着饱满的小花苞,酝酿着芬芬。这份安静与悠扬似乎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卷走她的种种疼痛、烦恼与不快。山风撺了过来,撞到了那个师父做给她已故妻子的风铃,风铃轻快地唱起歌来,叮当叮当的声音在空气中弹来弹去,最终化开、扩散、消逝,如同涟漪。突然,一道银光劈下来,覆到谅生的脸上,她看见天际出现一轮橘黄色的圆月,硕大无比,向大地投下清凉而皎洁的光辉。各物的影子在这光中游弋,光影相衬,窸窸窣窣。这时,几朵云像丝绒一样蒙住圆月,但没有挡住月光,反而使月光更加温柔、澄澈。
谅生闭上眼睛,畅快地流下眼泪。
师父的仪式已经结束,他平静地看着流泪的谅生,说,睡觉时做梦了罢。她点点头。但是师父并未询问梦的内容。师父。师父说,想明白了吧。
她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师父,谢谢你。
师父微微一笑,说,月有圆缺,缺了那么久,也该圆了。
三天后,顾明池来接谅生,见到谅生如今脱去偏激的壳,回归平静与释然,十分欢喜。谅生已收拾好行李,在经过师父同意后,将之前破裂的镯子埋在那棵梅树下。这天阳光灿烂,枝枝叶叶在风的拔弄下摇曳,把阳光的抖落,碎成一堆跳动的小光点,像潮汐般涌动。
短暂道别,离开松月山,回到华城。
顾清池问,今后有何打算?
或许会重新开始写作。
想通了?
对。心要超越,才会有力量。
去见了一直不愿面对的父母,发现他们离婚后关系似乎变得更为融洽,两家人友好往来,而且都对谅生很好。
也与阿G取得联系。谅生询问他,你可曾真正的爱过我。他认真地说,自然有过。谅生又问,可曾后悔。他笑着说,别总是想着过去的事。两个人成为朋友。半年之后,阿G与同公司的女孩陈芸结婚,两人恩爱非常,谅生做了他们的伴娘,同时成为陈芸的闺蜜。
谅生移居至海兰,一座临近大海的城市,在顾明池的帮助下买下海边的一间小屋。持续外出旅行。也重新开始写作。一年后,出版小说。小说的名字叫作《月光》。
「终」
2020.2.2初稿
2020.12.31改订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