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突厥地位低下的巫女。她善良敏感怯懦且隐忍。她一生孤独,独来独往,不善与人交际,面对上天排铺下来的种种艰难和苦涩,只是一种无能的硬受。她只有在为神灵欢舞的日子里,才身心雀跃,大放异彩。或许她是神灵遗在草原上的一颗泪。我在她的泪水里长大。我尊重她,我爱我的母亲。不管别人如何侮辱她,唾弃她。我爱世间善良隐忍的女人…她是长安段氏,小字文芳。不是传说中的杨氏玉环,那是个虚伪冷漠狂妄愚蠢的女人,身为贵妃,做尽了下三滥的事。包括和我一起,她为欲,我为权。
感谢神灵,我的亡妻吉玛是个吃苦耐劳的好女人,和我度过了那些只为吃饭穿衣的贫困日子。我相信,一个好女人会为一个家庭带来好运。国运也是如此。从和贵妃上床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这个帝国已经开始烂了心,虽然外表还是那样光鲜亮丽,威武雄壮。
任什么人都能轻易从我的面相上看出我的憨傻。我本痴良,三十年来,打杂帮佣,尽心尽力,我也没有那些投机取巧的聪明。我的血液里有我母亲的无能成份和颠狂因子。
从十人长干起,我觉得神灵开始眷顾我。仿佛开了窍,以往那些苦难经历竟成了我无往不胜的法宝。
我穷过,能体会出兵和民的心思,我知道困苦里的援助和照应意味着什么。我从那些胡族士兵年轻的脸上看见我曾经的单纯和质朴,我像爱自己一样爱护他们。奚,契丹,突厥,昭阳九姓,八千义子是我的曳落河。我是范阳节度使,独掌十八万三千九百人的鞠仁兵。我练兵勤民,不敢一日偷闲,我深知,只有勤奋,才是保我富贵美好的唯一依仗。讨好献媚天子大臣贵妃,是为了想让他们知道我不是有反心的人,我都不知道他们凭什么说我会造反。树大招风吗?我只是想安稳富贵地过完这一生。
我知道天子的不肯信任,我知道大臣们的轻视嘲讽,因为我是胡人。我尽本心本份本力,苦心经营范阳,商贾云集,地肥水美,军民富足,可以说无论谁掌经我劳心劳力打造下的范阳,都可能以一镇之力与长安抗衡。
花事荼蘼隐有腐烂气息的长安,有我的红颜知己段文芳。她是长安唯一清醒的人。我每月来长安,实则是为了她。
文芳工绣,十指纤纤,游龙飞凤,穿蝶牡丹,兰草荷池,莫不鲜活。她以绣工养家。初见她,是在十月,小阳春时。
她悬挂着的一树开了几枝的桃花吸引了我。十月冰清明蓝的天,那几枝桃红忽然入了心。
车马人不识的长安西市,我停马多看了一眼,粗俗的心竟柔软起来。她就静静地站在绣布边。
此后每月,我都会特意在那一天去长安西市,去她的绣摊。去看她和气地跟人讲价,看她认真地听人需要什么花色,什么图样,看她温婉地提出自己的见解。看她仔细地用布帕包起挣得的钱,看她为她老爹打一壶清酒,买两只酱鸭头。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地让我喜欢,让我宁静。活了半辈子,我才知道有一个人,她就在那里一直等着我。
凭一双巧手,每天挣点小钱,脾性恬和知足,对人对事不卑不亢。我从心底喜欢这样从容的女子。喜欢她的喜爱,她的不张扬。她并不因我每回留下的钱而弃了她的西市绣摊,一切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与她同乘,跃马龙首山,山风吹动她的长发,我真希望能永远这样。
她站在风中,微眯着眼看远处长安城,她说:“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我知道你没有,可是你终究会有的。”
我也望长安,那个堆砌得四四方方的玩具城,望远山近水,望百二秦关。我是轧荦山之子,逐草四方雪霜扑面沙漠苍茫的生涯,从来没想过我会定据中原。
望脚下山川美好如画,恍如一梦。我们都担心会有那么一天。会毁了这一切。
摸,爬,滚,打的半生,行过泥泞,荆棘,鲜花,喝彩和诅咒。我是胡人,番将,掌着帝国一镇的仆从军,或已是生的高处。我无意起反心,虽说范阳富庶,雄据中原,但以一镇兵力岂能对抗整个李唐帝国?又侧侧周武朝的黑齿常之,心不免惴惴,常恐无故加之。从李林甫到杨国忠,从高力士到边令城,再到杨玉环,这些君王身边的人,一句轻轻巧巧的话完全就可以抹杀你的一切,也完全可以让你容耀加身。
当历经苦难,怀揣梦想,走到一定地步,走到自己所想往的那个高层,你会发现,那个核心,其实是如此地不堪,如此地龌龊,如此地丑恶腹毒。才恍然,一切手段的目的,是用百倍千倍的力量打造冠冕堂皇金光闪闪的道义理想,看天下英雄入彀,看两桃杀三士,看蝸角相斗,尸横遍野。明白这些,人已经练就百毒不侵,熟练操纵的本领。所谓的成功,说到底,不过是‘好人不长寿,祸害遗万年’。
我是好人吗?我也想当好人,可我舍得这些辛苦周折,饮刀餐剑,甘当儿孙,舔痔吮疮得来富贵吗?纵我舍得,杨国忠们会舍得让我死吗?我是他们彰显权力威望的靶子,无论死,活,我都是。费尽心机得来的一切,竟是断头台?
高处不胜寒。我第一次在我的女人面前流了泪。
“如果有那么一天,让我死在你的剑下可好”?她依然那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