ㅤㅤ在一般版本的《故事新编》里,往往都会在《铸剑》的注释中特地说明:此篇最初名为《眉间尺》,在结集出版时才改用现在的题目。这处信息并未直接影响故事情节的阅读,因此读者可能会选择性忽略。
ㅤㅤ但需要注意的是,题目往往指向主旨。从这一观点来看,仔细关注从《眉间尺》到《铸剑》的变动,有利于我们探索小说的主旨。
ㅤㅤ“眉间尺”是小说主人公的名字,尽管鲁迅没有强调,但在古代故事中,眉间尺和所有行不凡之事的人一样,有着别于常人的“异状”,他的两眉之间距离非常宽——这也正是他名字的来由。小说的原型,干将莫邪剑的故事,算得上广为流传,连带着故事主角的名字也为人知晓,用“知名故事主角”作为小说的题目,道理是十分浅显的。
ㅤㅤ而出版时所做的改动,却比较耐人寻味。“铸剑”是一个动作,或者说是一件事。类似情形如“补天”“理水”“采薇”还有“奔月”,用作题目的事件无一不是小说的重要情节。但“铸剑”却并非如此,从小说中不难发现,“父亲为王铸剑”发生于故事开始的十六年前。等到眉间尺决意复仇时,雌雄双剑都早已铸成,一柄藏在眉间尺家中,一柄献给了王。可以说,字面意义的“铸剑”并不是故事的主要情节。
ㅤㅤ也有人说,开头眉间尺在自家水缸里发现老鼠,将它不断淹没和救出,自身在憎恶和怜悯中交替的过程,像是锻剑时,将铁材反复烧红和冷却的工序。眉间尺的态度从游移到果决,最终坚定了为父报仇的信念,就是题目所说的“铸剑”,他由此将自己锻打成了复仇的利剑。这么说不无道理,但从“发现老鼠”到“拿剑复仇”的情节集中在开头部分,后面更多的笔墨并不能用这种说法解释。
ㅤㅤ因此我想到了更进一步的猜测,整个复仇的经历都是在“铸剑”——眉间尺把自己铸成了剑,交由另一位复仇者完成了事业。
ㅤㅤ与《铸剑》创作时间相近的事件,主要是“女师大”风潮与“三一八”惨案,鲁轩曾自述这段时间“心的裂痕和思想的矛盾陷得最深”,因此他对革命也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ㅤㅤ青年,鲁迅前期作品中勇敢而富于革命性的青年,在《铸剑》中却并不都是愤怒的灵魂。性格延宕的眉间尺是青年,王都里绊住眉间尺,使他错过复仇机会的也是青年。尽管小说显得魔幻,这样的青年形象,无疑说明鲁迅对革命的思考更加现实了。或许此时他要表达的是——青年需要觉醒才能成为革命者,正如精铁需要锻打才能作为战斗的宝剑。
ㅤㅤ无论是当时的现实还是小说中,社会都是水深火热的——这是适合于淬炼钢铁的环境。因此,眉间尺在踏上复仇之路后,意志迅速变得成熟,他把自己铸成了复仇的剑。
ㅤㅤ而后,果决无畏而充满神秘感的黑衣人出场了。鲁迅连用“瘦得如铁”“眼光如两点磷火”两处为人称道的妙笔,勾勒了此人的形貌和神情。这个黑衣人说自己叫“宴之敖者”,奇怪的名字。但这也是鲁迅在发表此篇的时候所用的笔名。
ㅤㅤ鲁迅在给友人的书信中提到,“宴字从家、从日、从女,敖字从出”,这个笔名意思是“被日本女人从家里赶出来的人。”这里日本女人是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笔名“宴之敖者”是鲁迅作为苦闷的出逃者的化身,而小说中的剑客“宴之敖者”则是更进一步,想要在复仇过程中战胜苦闷的的形象。
ㅤㅤ不需要“仗义、同情”这类“放鬼债的理由”,黑衣的宴之敖者在眉间尺最危急的时刻出现,接过眉间尺的头颅和青剑,也接过了他报仇的托付。其实不仅青剑是一柄剑,眉间尺和他的信念也已经被铸成了剑。化身剑客的鲁迅,要亲自为黑暗社会下的冤魂们复仇!
ㅤㅤ于是他唱起了歌: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ㅤㅤ“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ㅤㅤ“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ㅤㅤ“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ㅤㅤ“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ㅤㅤ“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ㅤㅤ“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ㅤㅤ“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ㅤㅤ这段歌,连同后面眉间尺和王所唱两段,一般注释里只会说“这是奇怪的人所唱奇怪的歌,介于可解和不可解之间。”事实上,能够出现在文中,而且是三次,它绝不可能没有意义。结合文本来看,这段中实意部分表达的内容是这样的:爱啊爱啊,对青剑的爱让一个身负仇恨的人甘愿自杀啊。世界上的暴君何其多啊。那暴君爱青剑荒淫无度啊,反抗暴君吾道不孤。两命相抵啊两个仇人同归于尽。暴君死去啊,爱恨也无从提及了。这样说来,这首歌是黑衣人宴之敖者想要终结仇恨的自白。
ㅤㅤ宫殿里的三头大战,宴之敖者和眉间尺成功向王复仇,但三个人的颅骨也煮在一起,难以分辨了,于是后妃和弄臣们草率地决定将三个颅骨合葬。这里大概是有“以泄私愤”,他借此告诉当时的军阀们:纵然你们生前权势熏天,死后又与别人有什么差别呢?
ㅤㅤ原本干将莫邪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是鲁迅在自己的演义小说中,特地补充了一段耐人寻味的“尾声”:
ㅤㅤ“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后是大臣,太监,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经不看他们,连行列也挤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ㅤㅤ这一段,有人认为是表达了对未来的悲观:荒淫残暴的王死去了,但麻木不仁的国民性并未得到根除。也有人说,这是鲁迅复仇的延续:两个刺杀者和死去的王一同享受祭祀,而那些自诩忠诚的太监弄臣们,却无人在意。但无论如何,《铸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这是一个英雄以身铸剑,另一个英雄接过剑战胜敌人的故事。
ㅤㅤ引一段莫言的评价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吧
ㅤㅤ第一次读到鲁迅的《铸剑》时,我还是一个比较纯洁的少年。读完了这篇小说,我感到浑身发冷,心里满是惊悚。那犹如一块冷铁的黑衣人宴之敖者、身穿青衣的眉间尺、下巴上撅着一撮花白胡子的国王,还有那个蒸气缭绕灼热逼人的金鼎,那柄纯青透明的宝剑,那三颗在金鼎的沸水里唱歌跳舞追逐啄咬的人头,都在我的脑海里活灵活现。我在桥梁工地上给铁匠师傅拉风箱当学徒时,看到钢铁在炉火中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就联想到那柄纯青透明的宝剑。后来我到公社屠宰组里当小伙计,看到汤锅里翻滚着的猪头,就联想到了那三颗追逐啄咬的人头。一旦进入了这种联想,我就感到现实生活离我很远,我在想象的黑衣人的歌唱声中忘乎所以,我经常不由自主地大声歌唱,前面是鲁迅的原文,后边是我的创造。我重读过多少次《铸剑》已经记不清了,但每读一次,都有新的感受,渐渐地我将黑衣人与鲁迅混为一体。——摘自《锁孔里的房间:莫言选“影响我的十部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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