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都在重看老电影,刚看完《多桑》,吴念真导演处女作,剧本也是他写的,我不知道里面是不是都是他自己的故事。
如果是的话,那跟“父亲”这个词很巧。昨晚《一一》里,吴念真饰演的NJ是一位父亲,假设今天《多桑》里的SEGA是吴念真的父亲。我今天和我的父亲也发生了一些事情,多年疏远的父女关系今天仿佛好不容易缓和亲近了,是的,仿佛冰雪终于消融,而冰雪下的某些东西终于要开始建立和生长出来,在农历2017年的倒数第二天,这一天是情人节。
今天上午,爸爸没有像往常那样窝在房间里看电视,他换上长筒靴子,提了篮子斜握着铁锹,说要去小塘挖藕。我一时很高兴,好像这才是年味。我跟他说,那喊上阿慧吧,他上次还说想踩藕。然后我朝楼上的弟弟喊,问他要不要去挖藕。弟弟很反感地拒绝了,他对爸爸依然谈不上原谅的,至少好像还不怎么表现出来。
我在他那个年纪,我也做不到的。我记得王老师有次找我谈话,谈到了我和我爸的关系,当时我不住地哭,“原谅”这个词好像那个时候才真正进到我的意识里。我依稀记得王老师说,第一件事是要原谅,原谅他们的不完美,原谅曾经的伤心事;然后是感谢,是他们领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最后是我爱你们。
如果这是循序渐进的三步的话,我现在在哪一步呢?
藕挖回来了,堆在厨房门外面的墙角上,接近午饭时间,爸爸让弟弟去帮忙洗几节藕,要不中午没菜吃。记不清弟弟具体说了什么,大概是没得吃就不吃,就看电视就行了。我现在也不清楚他到底是被爸爸的指使激怒了,还是对爸爸不务正业看电视挖藕这些事反感。我曾经也是这样,现在某种程度上也还是积习未改,在他让我干这干那的时候,心里会莫名地升起一股气来,好像心里在说,你凭什么指使我。在弟弟用讽刺和挖苦回应爸爸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在学校里的师生关系,学生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听老师的指令呢?只有当他和老师真正建立关系之后,当彼此都信任和接纳的时候吧。我们姐弟俩和爸爸之间,就缺少一种真正的关系吧。妈妈让我们做一件事,和爸爸让我们做一件事,这在我和我弟弟的心里都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场景似的。
一直以来,我们姐弟俩把父亲和母亲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摆得过于悬殊,我知道这对爸爸太不公平。一个大男人,在自己辛苦操劳维持的家里竟然是这样的地位,这该是多么大的压抑和挫败。
今天还有一件事让我更加意识到我这么多年有多么不公平,我,作为女儿,仿佛竟然并不了解自己父亲的为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家厨房外面东南角的墙洞里有蜂子筑了一个很大的蜂子蒲(我们家土话就是这么称呼蜂窝的)。后来隔壁老太家开始盖新房,也是后面楼房前面平房的样式,农村人还很讲究建筑高度不能超过。老太家前面的平房就和我家平齐,紧挨着新墙的位置就是那个蜂子蒲。我印象里,上次回家我见到的还是一大群蜂子在那个墙洞周围飞来飞去,通过那些整齐的小格子进进出出。现在回家,新房已经落成,蜂子蒲的地方特意留出一个水泥的洞口。
我刚回家的时候积雪还很厚,我们一起在老太家门口堆雪人,坐在大板凳上晒太阳,当时天气晴朗,屋檐上的积雪和冰溜子都开始滴水,门廊前面的雪也慢慢化了,这时我们才发现,门廊前面的地上好多蜂子的尸体,浸在雪水里,有的还活着,奄奄一息地动着趾爪,勉强爬几步,不过有一只嗡嗡地扑腾着飞了起来,我还记得我,弟弟,小素,我们三个看着那只蜜蜂低低地从雪地上飞走的样子。
说了这么多,好像很跑题。言归正传,那件让我对爸爸刮目相看的事。
今天若不是奶奶的指引,我还没注意到一大群蜂子在墙洞那儿飞来飞去,当初积雪的时候好像都不怎么能见到蜂子,墙洞里面看起来好像也是空的,现在从哪儿来这么多蜂子呢?我站在那儿看着,问奶奶这些蜂子从哪里来,在干嘛,奶奶说,我哪里知道呢。
但是她开始说另一件事。她说,当初老太家建房子的时候(我爸是瓦匠,村里很多人盖房子会请我爸去,老太家是我家隔壁,自然不例外),她就让爸爸直接把墙都用水泥粉了,把洞口糊住,但是爸爸心肠软,讲封死干什么,那不也都是生命么,特意留了那个洞口。
奶奶应该是觉得搞那么多蜂子在门口飞来飞去很不像话,她其实是抱怨的意思,但是那一刻,我突然很敬佩我的爸爸,因为我看到我的爸爸是真正善良的人,是真正知道尊重生命的人。
我回来后一直看到这个洞,却没有多想它背后的来历,没有想过它更有可能的结局是被堵死抹平,不留一点痕迹,我也可能再不会想起那个蜂子蒲和那些漫天飞舞的蜂子来。(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蜂,看着挺像蜜蜂,姑且用我们家的土话就叫它们蜂子。)
我隐隐感觉到,也许我对自然的热爱真的很大一部分源于我的父亲。依稀记得小时候听他总是说各种种菜的技术,黄瓜怎么种能结得多,西红柿怎么搭架子,甚至他还说过怎么做盆景,说他看到过别人做,就用铁丝捆出形状来,然后让植物长。依稀记得有一年夏天,父亲划家里的大木盆去池塘里给我摘了一大脸盆的菱角,当时我特别欢喜和崇拜。父亲似乎总是对获取这些时令的食材很上心,每年池塘干了就去踩藕,特别喜欢钓鱼。小时候冬天还下圈套捕斑鸠,我小时候养的那只斑鸠就是爸爸在墩头上捕给我的。
说回今天吧,今天爸爸还似乎第一次给我准备洗澡水和澡罩子。村里的冬天要洗澡就得用澡罩子和大木盆,人钻进皱巴巴的塑料罩子里,一点点地用水瓶子往木盆里倒热水,慢慢地用热气把整个澡罩子撑起来。罩子拖在地上的部分还得压起来,免得漏气。罩子里空间狭小,大小用具都得提前准备好,在里面安排好位置,或者在澡罩门口摆个小条凳放在上面,方便取用。所以洗澡前要准备的东西实在不少。以前,这些准备都是妈妈帮我的,叮嘱这叮嘱那,今晚竟然变成了爸爸。他帮我把热水都用水瓶子装好,拎进楼梯间,他帮我用小白桶装好冷水,他叮嘱我准备这个准备那个,水不够了喊妈妈再拎水过来。一时间,爸爸仿佛变成了妈妈。
我今天看了《多桑》,我发现我的爸爸和电影里的多桑相比,其实对家人要温柔好多。SEGA会把儿子留在电影院里自己去寻欢作乐,会在和妈妈吵架的时候真的动手打得很重,会沦落到毫不听劝地打麻将赌博,会对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儿子的哭声那样失去耐心。。。。。这些事我的父亲是做不出来的。
电影里的多桑是个很注重男子汉气概的人,敢爱敢恨,性情刚直。相比而言,我的父亲可能更软弱一点,更老实一点。
他们也有许多的共同点。都是在体力的重负下讨生活的人,都在拿生命拼尽全力担起家庭的责任,也都免不了许多个对自己的生活泄气的时刻。都那么根深蒂固地守着自己的观念,将自己的看法一遍一遍重复地说出来。
夜深了,我也不应该继续写下去了。只是还有必须要记的一件,就是看《多桑》里天健举着塑料布给睡着的爸爸遮雨的那一幕,那时我感到无比的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