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二病,或简称中二,意指(日本)初中二年级学生所表现出异常的言行举止及身心状态;具体来说,即是进入青春期后开始渴望自由、独立、与众不同等出格、逞强、叛逆,甚至病态的表达方式。(更为详细的释义,参见萌娘百科中二病词条。)
中二一词在日本动漫圈最为常用,好坏不论,但大抵带些贬义——即使是有些作品中的人物以中二作为萌点,作品中也多半需表达些他(或她)的窘境,因为没有得到广泛理解而遭受排斥,甚至与周围有所冲突。
提到中二病,在无数动漫人物中,鲁路修堪称翘楚,被列为中二御三家之首。
可鲁路修到底中二在哪里——我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鲁路修·兰佩路基,本名鲁路修·Vi·布里塔尼亚。他是作品中超级帝国布列塔尼亚的皇子,被当作质子与妹妹一起来到了日本——帝国却无视他们的安危,发动战争攻占了日本。于是他与妹妹变换姓氏,接受了阿什弗德家的庇护,躲在东京的学院里,过着「中隐隐于市」、时刻担心身份暴露的平静生活。
他天资聪颖,学业优异,言行得体,魅力无限,但他深谙帝国严苛粗暴的阶级制度,深知无论如何努力,贵族与财阀也始终站在高位,对普通人颐指气使。虽然与被帝国征服的日本对照来看,他身为布列塔尼亚公民,已经比他们的悲惨生活好上太多——但因为惨剧而残疾的妹妹却是他良心的另一面镜子。在这两面映射现实残酷的真实之镜之间,他只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纵使他一早就立下誓言,定要改变这个冷漠无情的世界。
要我说的话,比起中二病,鲁路修更像是高二病:在一般人面前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因为才貌双全颇受欢迎,实际上却对大多数人或物感到冷漠;解决问题奉行结果主义,除非极少数人的反对,几乎不在乎手段的正当或卑鄙,而这也正是他与挚友朱雀决裂的根本原因……
或许这已经不算高二病了吧——至少中国大陆的高中学子们还算是比较单纯的,大学两年甚至毕业两年,才一步步看清现实的残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终于有些人为了生计或未来,选择了一条不那么光彩的道路。
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是怎样,但鲁路修至少是幸运的,因为他手上拥有选择的权利——名为Geass的超能力与反叛军黑色骑士团是他所掌握的力量,在经历了最初的失败后,他终于可以凭借这两种力量同帝国抗衡。
故事的后来有几处略微强硬的转折,总之结局时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为妹妹赢得一个温柔的世界。
我相信大多数人把鲁路修归为中二,大抵是因为这些。
可鲁路修是真的拥有这些能力,他不曾妄想,也绝不出格。他偶尔逞强,却始终抱着一败涂地的觉悟;他叛逆到底,因为他是反叛军的首脑,而父亲是帝国的皇帝,兄长是帝国的宰相,姊妹则是11区(即作品中日本的称谓)的总督。
他的眼自始至终凝望着现实的深渊,实际上他比所有人都站得更近,也因此看得更清。他的手段卑鄙残忍,心中却始终责问着自己——或许他根本没有良心,但他对妹妹的亲情却是任何人没法扑灭的炽热。
他也一度想要逃避,想要通过毒品或女人安慰自己的失落与无助。但他没有成功。他欺骗别人,却对自己真诚。他憎恨他所在的世界,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样,哪怕是他的父亲,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他也深爱着他所在的世界,也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或深或浅,总是关爱着身边的人,总是怀抱着期待与希望。
如果用鲁路修的语气来概括的话——
中二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
没错,他所在的世界是中二病式的,满足了现实中广大观众无法企及的渴望:他是王子,身陷政治与战争的漩涡,他获得了超能力,领导着反叛军,最终得以改变世界——钟爱着这些的我们是中二的,大概写出这样的设定、故事与剧本的作者们也是中二的,但鲁路修本人却绝不是中二病。
类似地,孙悟空不是中二病,钢铁侠不是中二病,随随便便说自己的小目标是一个亿的那谁谁也不是中二病——就像我们嫉妒甚至妒忌他们拥有我们没有的东西一样,这世界上至今仍有太多人正遭受着疾病、饥荒、严寒与战争,他们一样艳羡我们所拥有的太平与幸福。
我们却几乎不说他们是中二病,因为中二病确实本不就与(不切实际的)梦想直接相等。可甚至只是超级英雄或哈利波特(及其粉丝)这样,本质上与日本动漫没有任何区别的,我们也很少以中二病相称——我倒是经常这么用的——无非只是因为近年好莱坞的努力:当一种亚文化成为消费的巨头,经由市场间接地获得主流文化不情愿的认同以后,它就不再需要通过过度夸张的表现手法,近乎极端地来展露作者对于人性、社会或世界的思考与探讨了。
俨然已经是日本文化产业支柱的动漫,再也不需要把自己局限在小成本的旮旯里了。而上世纪日本漫画的雄起,却是与日本的赤潮紧密相关的。文人终归讨厌外国人的统治,教化群众的普及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就像在所有其他地方一样,海报与漫画比起政论与檄文更具有煽动性。而革命或改革结束以后,社会终究要被商业精神所侵蚀——稳定安康的幸福生活的诱惑对于人类是不可抗拒的。
鲁路修是一部商业气息极其浓厚的动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或许其创作者们都是彻底与中二病无缘的。帅气美型的男性角色,性感华丽的女性人物,酷炫无比的战斗,张弛有度的配乐……无非都是吸引观众的技巧,说得难听点就是伎俩。至于被部分人上纲上线激烈讨论的黑白之争,即手段与目的正邪的相互关系,也可能只不过是出于剧情与宣传需要的一种方便——前者需要深刻的人物性格冲突来谱写戏剧矛盾,后者则需要通过强烈的戏剧矛盾在观众的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归根结底,或许只是让中二的我们为这部作品消费,亦即使为自己的中二买单。
从时代来看,中二病到底是后来才得以广泛运用的词汇。动漫原本是给在现实中感到无聊的一般人看的,与最初的诗歌与小说一样,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乃是最大的卖点。亚文化越是去边缘化,越是受到广泛的认可,它便越是需要(或是须要)还原普世价值,去理想化,世俗化,最终成为主流的一部分。
勿说是一整个圈子,单看一部部红极一时的作品。它们总是先靠一下出乎意料的东西来抓住世人的眼球,再慢慢展现不凡的主人公(或他们所在的世界)的真实性……有人说「在虚拟的故事里寻找真实的人一定是脑子有病」,但这恰恰正是主流的诉求:那种让人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让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即」的暧昧性;要知道,过于超凡脱俗的人物,是会遭到主流的排斥的——所谓的主流,就是主动地随波逐流。
鲁路修的许多台词成为了日后中二病们的经典,这倒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可鲁路修到底只是说了应时应景的话,那种戏剧张力毋庸置疑是出于编剧的,但却也确实与他的身份相符合。就像陈胜决定揭竿起义,他也必有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气魄,仅此而已。
中二病多少被贬义地使用,到底不过是因为多数中二病者自己的不争气而已——我确实是个功利主义者,但我赞赏所有精诚所至的努力家,因为他们大概在努力的过程中已经获得了相当的自我满足,他们的个人价值不当是由我来评判的——可有相当一部分中二病,只是说着中二的话,做着中二的事,装着中二的逼,却没有丝毫想要有所动作,只因他们打心底里绝不中二,绝不相信自己可能有所改变,更别说改变世界了。中二病于他们只是一种粉饰,一种自欺欺人,一种注意力转移,一种对于现实的逃避。他们的问题不是无所事事导致的一无所成;他们的问题是打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要无所事事,混吃等死。
跟他们这些人一样追番看剧,一样喜欢某部作品与某些角色,我是感到痛苦的。而这就是我至今没有属文谈论我最喜爱的作品的原因。
虽然如此,中二病在我看来却依旧是一个荣誉头衔。
那些中二的作品或许是大麻,能让一部分人为自己精神的宿疾找到名为毒瘾的借口,但它们确实是治病疗伤的良药。我们的精神到底是受不了太大的疼痛,因此适度的纾解,哪怕是所有那些摆不上台面或被当地法律所禁播的东西,终究是一部作品、一场抽象的经历罢了。
比起无处宣泄而疯癫,或者只是一味地怨天尤人。中二病渴望「以理想侵蚀现实」大概到头来只能「抱着理想溺死」,但比起连理想这样廉价的债券都负担不起的人来说,心理上实在上富有太多了。
而总有幸运儿,他们不再需要依赖他人供给的药品,可以活出自己的风采,并激励着其他追梦的人。就像歌里唱的——
You may say me a dreamer, but I am not the only one. -- John Lennon, Imag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