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很感激上帝赐给我一颗笨拙的心。若不是这股拙劲，许多事情可能早就放弃了，包括写小说。当初与我一同创作的朋友陆陆续续离开，在现实生活中各忙各的，而我，还在虚幻的世界里不可自拔，不怎么考虑挣钱这回事。

我确实挺笨的，做事缺乏圆融变通，直来直去，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着实惹人讨厌。就拿失业这件事来说吧，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半了，现在想起来还是感到寒心。我曾经供职9年的那家杂志社属于事业单位，但我并不是事业编制，而是无限期合同工，被他们亲切地称作“临时工”。事实证明，还真没说错，的确“临时”，想开就开。

某期杂志出现了一处错误，我是四个责任人之一。上司本着“柿子捡软的捏”的原则，一股脑儿地将过错全部推在我身上，又是扣钱又是通报批评又是让写检查又是没完没了地开会讨伐。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是，他要我公开低头认错，承认一切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多年的共事让我非常了解他，一个把丁点儿权力看得比天大的九品芝麻官，一个通过作践下属寻找存在感的可怜虫。我深知，若不是声泪俱下、三番五次地证明自己是罪魁祸首，绝对过不了这一关。日后，还要利用这个“污点”，反复提醒我应该夹着尾巴做人。

别人都劝我“退一步海阔天空”“其他单位也这样”之类的，但我拒绝了。那位迷你版纣王打着管理的幌子，实际干着践踏别人人格尊严的事。在这个过程中，展示自己可以忽略不计的权威，并像品尝美酒一样品味着由此产生的低级快感。内心多么虚弱无聊的人才会这样做啊，但他就是热衷于此，你有什么办法？

我不能称了他的心，于是结局可想而知。

现在看来，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从令人窒息的环境中脱身，我感到了什么是自由。这种思想和心灵上的自由是一部好小说诞生的前提。

自由才是人的本质啊！

除了人情世故不灵，我说话也笨拙，坚持自己的观点，不会随机应变，听不懂弦外之音。会说话是一种生存技能，比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但我实在是学不来。

记得有一次，在一个饭局上，同桌的一位女士热情洋溢地跟我聊了许多，还交换了电话号码，最后对我说：“我的微信号就是电话号码，记得加我哟！”我想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就要说到做到，虽然我跟她仅是一面之缘。于是结束后，我添加了对方的微信并表明身份，结果她压根儿不让我通过。后来，跟别人谈及此事，大家都笑我死心眼，“人家不过是一句客气话，你怎么还当真了？”

我：“……”

因为说话，我经常莫名其妙得罪人。倒也不是说了什么冒犯人的话，而是某句话令别人感到“不得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因为一句话没说对，说翻脸就翻脸。一句话而已，怎么就至于把我这个人彻底否定了呢？真的有那么严重吗？是因为封建帝国文字狱后遗症让大家都这么谨小慎微，甚至无法包容一句不那么得体的话吗？

还有时候，出于好心，为了不冷场，努力活跃气氛，到头来吃力不讨好。原来如此，不说话是高深，说话反而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了。

经历了种种挫折，我决定少说话，甚至不说话，但有时候自我感觉非常糟糕。一次去练瑜伽，课程还没开始，不大的教室里大家都沉默不语，等待老师到来。这时，进来两个外国女孩，其中一个挨着我。虽然我没有看她，但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在寻找我的目光。我实在不好意思这么冷漠，便抬起头来与她目光接触。她马上用英文友善地跟我说起话来，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什么的，我也简单跟她聊了几句。她完全没必要跟我搭话，她的朋友就在身边，更何况我还是一个语言不通的中国人。她只是出于礼貌，出于对陌生人的善意。我突然觉得很惭愧。

我的笨拙还体现在与人的交往上。我非常“愚蠢”地不爱结交有权有势的人，甚至还偏执地认为，一个人在适应世俗规则、追求名利上花费过多精力，是不可能探索自我的。那些权力、金钱、社会地位不过都是人的外围，绝不是人本身。

我喜欢心灵纯洁、有精神世界、能感受到美的人。我深信，人的真正价值与其身份地位毫无关系。

下面这种类型的新闻总会令我热泪盈眶，譬如：保洁大姐每天练画三个小时，成为南京大学灵魂画手；保安大叔自学拉丁舞，轰动广场舞界……他们虽然做着一份平凡的工作，却有一片别人无法打扰的、超越世俗生活的艺术空间。这样的人了不起，因为他们在追求美。

当一个人具有感受美的能力，他的灵魂就会升起一道光。我的朋友圈里有一位快递小哥，从他偶尔发布的链接看得出他似乎喜欢文学，这一点让我对他肃然起敬。有一次，他发了一张图片，就是在我居住的小区公寓拍摄的。在一条长长的、黑黢黢的甬道尽头，有一扇透着光的窗户。光明虽微弱，却足以给人希望。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因为我感到了美。

而我见过太多所谓的成功人士或当官的，言语乏味面目可憎，满脑子都是升官发财，毫无艺术感受力，多半是酒色之徒。人们趋奉的恰恰是这些货色，因为这些人“有用”，能够从他们身上获得好处。相当数量的人们绝不会去尊重和欣赏“无用”的心灵世界，甚至认为这些是有害的，因为耽于“虚无缥缈的东西”会阻碍世俗成功。

正如叔本华说的那样：“他的欣赏与尊重，仅仅留给品阶、财富、权力与影响，在他眼里，唯有这些是真正的优点，他的愿望就是在这些方面出人头地。这一切都出自一点，那就是，他是个没有精神需求的人。”

但我觉得，没有艺术，人世间的乐趣就少了大半。

我就是这样一个笨拙的人。不打算改变，因为这才是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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