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事
吃饭的时候,我尤其爱回想曾读过的书的几个片段。
先是《骆驼祥子》,祥子从兵营逃回来,回到北平第一件事就是去吃了两碗老豆腐:歇了老大半天,他去桥头吃了碗老豆腐: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热的雪白的豆腐一烫,发出点顶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捧着碗,看着那深绿的韭菜末,他的手不住的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又下手加了两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祥子与虎妞成亲后,心中烦闷,成亲的第二天他去街上乱转了一通,近午回到家看到虎妞在做饭,才真切的感怀到了一个家的温暖:他一气走回来,进了屋门,大概也就刚交十一点钟。虎妞已把午饭作好:馏的馒头,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冻,一碟酱萝卜。别的都已摆好,只有白菜还在火上煨着,发出些极美的香味。我总是想起这一段,冬天的炖白菜,几乎是每个北方人的日常,甚至我闭上眼睛都能模拟出祥子与虎妞租住的两间小屋,因为炖白菜发出的那点香味和暖气。也是因为这碗炖白菜,让人有了家的归属感。
还有在报纸上看到过的一篇文章,虽然模糊但是很深刻:我小时家里条件一般,无谓穿住,但尤其讲究吃,每月必下一次馆子吃羊肉火锅。小小的隔间被布帘遮住,里面蒸腾着热气。切的薄且大的羊肉片,木耳、香菇、海带、白菜依次放进烧的旺旺的铜锅里,蘸了芝麻酱的羊肉鲜且醇厚,蔬菜还留存着汁水,进口是清甜的,有了火锅,再冷的冬天都不觉得冷了。但到了现在,我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我看过的文章还是我的记忆了,因为和我家实在是太像了。我和妈妈偏爱火锅,不止每月,每周都要吃一次,于是这篇文章与我的回忆渐渐重合,蒸腾着的热气,沸腾着的火锅,是从大脑传递到舌尖的记忆。
再说起《雅舍谈吃》里写过的腊肉:腊肉刷洗干净后,整块地蒸。蒸过后再切薄片,再炒一次最好,加青蒜炒,青蒜、绿叶可以用但不宜太多,宜以白的蒜茎为主。加几条红辣椒也很好。在不得青蒜的时候始可以大葱代替。那一晚在湘潭朋友家中吃腊肉,宾主尽欢,喝干了一瓶“温州酒汗”,那是比汾酒稍淡近似贵州茅台的白酒。此后在各处的餐馆吃炒腊肉,都不能和这一次的相比。而腊鱼之美乃在腊肉之上,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书里也写了我关注的东北博主常吃,引得我也想试试的菜包饭:取热饭一碗,要小碗饭大碗盛。把蒜酱抹在菜叶的里面,要抹匀。把麻豆腐、小肚儿、豆腐松、炒白菜丝一起拌在饭碗里,要拌匀。把这碗饭取出一部分放在菜叶里,包起来,双手捧着咬而食之。吃完一个再吃一个,吃的满脸满手都是菜汁饭粒,痛快淋漓。
如此看来,北方人做菜实在没什么创意,不是饭包菜菜包饭就是面包菜,归言之就是各类食材的简单叠加。但朴素的味道却植根地更深,一道炖白菜,一顿饺子,轻而易举的勾起北方人的思乡之情。
我最喜欢的作家汪曾祺写过鸡枞:最名贵的是鸡枞。有人说鸡枞的菌盖“开伞”后,样子像公鸡脖子上的毛——鸡鬃。没有根据。我见过未经熟制的鸡枞,样子并不像鸡鬃。这东西生长的地方也奇怪,生在田野间的白蚁窝上。为什么专长在白蚁窝上,这道理连专家也没有弄明白。鸡枞菌盖小而菌把粗长,吃的主要便是形似鸡大腿似的菌把。鸡枞是菌中之王。味道如何,真难比方。可以说这是植物鸡。味正似当年的肥母鸡。但鸡肉粗,有丝,而鸡枞则极细腻丰腴,且鸡肉无此一种特殊的菌子香气。我吃过云南室友带来的炒鸡枞,滋味同汪曾祺说的“真难比方”。被油炒过的鸡枞,把香气发挥到了最大化,撕细的鸡枞缠绕在口齿间,有肉的嚼劲,有菌的鲜香。在我看来鸡枞完全够格外交礼物,因为当时吃完我就暗下决心,必和我的云南室友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汪曾祺写的炒米、焦屑、咸菜慈姑汤也教我馋,这种最平凡甚至说得上是贫苦时期才吃的食物,却熨帖了无数人饥饿的胃和心。
我不敢细读故园写的大伯做的水晶肘子,因为垂涎却不得的感觉太难受:我大伯的水晶肘子我吃过很多回,每回都来不及吃第三片,因为伯伯们一是动作快,比我年轻人还快,二是有人一来就宣布要打包回去,所以总是不够不够的。这个水晶肘子肉跟我在成都馆子吃过的冷切肘子肉不一样,跟在北京馆子吃的蒜泥肘子也不一样,它比它们更筋道更强壮,同时也更软糯更温柔。筋道强壮的地方是精瘦的部分,仿佛仍在奔跑中,满蓄激情和力量。软糯温柔的地方是腴肥的部分,所谓凝脂,活活一个“侍儿扶起娇无力”。最华丽的部分是水晶,也就是冻子,说入口即化真是小看它了,入口一时根本化不了,有形有状的,像一团滋味浓厚的积雨云包在嘴里,滑过来滑过去,滑过去滑过来,直到慢慢消失。我喜欢就这么白口吃,大伯喜欢蘸一点调料,姜丝切得极细浸在一碟镇江醋里,再滴几滴花雕。伯伯们连这 简单的作料都珍惜,郑伯伯还喝过,就着最后一口肉。我每次读完这段都特别痛苦,这不像别的菜,自己还可以比拟一番,这道水晶肘子是一个人专有的手艺。今年年初大伯去世了,我虽不认识大伯,但也深深伤感。大伯,记得你春风十里追春笋的身影,记得你劝卖鱼的小贩鱼头要斩的干净的话语,记得你用贺兰石压水晶肘子的手法,大伯,你留下的滋味,我们都尝过了。
在我看来,作家们尤其和美食联系密切,因为他们机敏的五感,品读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也品读着食物的酸甜苦辣。他们笔下各种各样的食物们,是一根丝线,牵扯着从手到口,从口到心的思念。
最后,献上一首我很喜欢的诗:
献给因为孤单而吃很多饭的你
献给因为疲倦而一睡难醒的你
献给因为悲伤而常常哭泣的你
我为你写诗
把陷落于困境的心当作饭来咀嚼吧
人生不就是该由你消化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