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爱情

后来你们都怎样,年少的胡言爬满了青苔吗?


唐果看着单膝跪地的年轻男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唐果今年二十有八,遇见李恪那年,她二十六了。

家里人催婚催得紧,父母左右张罗着,托朋友四处介绍,她和李恪见了面。

李恪是个医生,在市中心医院上班,事业上已小有成就。只是年近三十,婚姻恋爱却久不见点眉目,家里人四面施压,无奈只好应付着一场场相亲。

他和唐果约在了湘菜馆,唐果到的时候,李恪已经待了好一会儿。他穿一件深黑色外套,白色T恤,长腿掩在桌下随意地搭着,看到唐果来,礼貌性地站起来。

唐果未等他拉椅,自己坐了进去。

李恪笑笑,不置可否,把菜单递到唐果手中,“你看看,想吃什么?”

“谢谢,我叫唐果,唐朝的唐,果子的果。”虽然他肯定已经知道,但唐果还是决定做一下自我介绍。两个陌生人见面的开场白,总该是要简单介绍的。

李恪也道,“你好,我叫李恪,木子李,恪守的恪。”他的声音低沉,眉间有浅浅笑意,唐果抬眼看他,觉得他礼貌绅士。

不知道吃些什么,唐果只象征性点了些菜,将菜单重新递给李恪,颇有些兴趣怏怏。

李恪问了问唐果的意见,点了道汤,再加了两份荤菜。

“唐小姐是会计工作的?”

“是,叫我唐果就好。”

“好。”李恪道,“唐果,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听他严肃而认真地喊她的名字,唐果又不免有些发笑,及时止住,答道,“没有,我都吃。”

李恪点点头,把服务员叫过来,把菜单递过去,动作也是缓缓的,不疾不徐的,对服务员微微说了句谢谢。

服务员一走,气氛又重回尴尬,唐果朝窗外看去,夏天快要到了,几个年轻的小姑娘早已经忍不住换上了短衣短裙,艳丽的妆容下挡不住的是年轻的灵魂和朝气,就一路说说笑笑走过街边的橱窗,不时朝里张望。

学生时代唐果羡慕餐馆里的西装革履的男女,二十六的当下她望着街上的女孩愣神,像座巨大的围城。

李恪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你才二十六岁,其实也不必急。”

“家里人可急透了,我倒想再转悠几年。”

“单身的日子说长是长,说短,其实也挺短。”

“单身狗,”唐果歪了脑袋,“我倒不觉得自己可怜。”说罢又摇摇头,“哎呀,指不定呢!”

好像忘了点饮料。

李恪问,“喝什么饮料?”

“你点吧!”

“果汁?”

“好。”

李恪起身去前台,不一会儿服务员端了一个玉白色的壶和两只玻璃杯。

李恪给唐果倒上果汁

“我今年二十九了,其实本没有结婚的想法,医院很忙,只是父母催得紧,你也知道……在他们看来,是个该正经定下来的年龄了。”

听他开门见山,唐果莞尔,垂下头来,及肩的黑发撑不住,一缕一缕塌落下去,她开口,“好多同学都结婚了,我原本也觉着自个儿小呢!”

“你有相亲结婚的打算吗?”

“我不知道。”唐果说。

“我们只当吃了顿饭,到我父母那,也算交了个差。”

唐果这才算是听个明白,李恪并不打算相亲,也并不打算与她这个萍水相逢的相亲对象有什么深入了解。

既然他说得明白,唐果自也是没有上赶着倒贴的意思。一顿饭后,天色暗了不少,唐果本想再一个人逛逛买点小东西,她许久没有出来了。天轰隆隆作响,怕是要下大雨,只好作罢。

李恪便送她回去,两人没再联系。


后来的相亲唐果也被要挟着去了不少,吃饭,聊天,看看电影,回家,微信联系几天,不喜欢,无聊,慢慢冷落。

无非是这样的过程。


就这样,一年兜兜转转。


唐果快二十七岁了。

二十七岁生日前一个月,她考上了CPA注册会计师,她高兴得要命,差点爬上窗台双手举杯。她拿出手机想找个人聊天啊,她想要像少年时意气风发的自己一样骄傲地炫耀,她翻了许久,蓦地放下了手机,竟是无语凝噎。

二十七岁生日的前两个星期,她升职加薪。所有的同事见了她连声庆贺,女人的高跟鞋划过白色瓷砖,大楼的A4纸划不过人情冷暖。

二十七岁生日的前一个星期,闺蜜生了对龙凤胎。唐果看到产房里因怀孕而胖了十几斤的闺蜜,却觉得美若天仙。两个宝宝躺在婴儿车里,眯着眼睛抿着唇。

二十七岁生日前的第三天,高中室友请她去当了伴娘。婚礼间觥筹交错,发福的男人和化了浓妆的女人,出口便是“赵总”“陈总”“张总”……

二十七岁生日的前一晚,唐承的腰扭了。

唐果的二十七岁生日,在医院的消毒水,惨白的墙壁和父亲的抽气声中度过。


唐果去楼下领了蛋糕,买了点水果,重新回到医院,推门进去。她见白大褂医生例行检查,把水果和蛋糕往桌上一放,年轻的医生转过头来。

那人便是李恪。

唐果张了张唇,发现他们其实也不过陌生人,不知道说些什么。

“是你父亲?”李恪问。

“嗯。那个,他的腰怎么样了?”

“有点严重,再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具体的片子你跟我来拿。”李恪道。

唐果点点头,正欲抬脚,又想起什么,“草莓要不要吃,我刚刚买的。”说完觉又有些奇怪,一时间立在原地,道,“嗯……李医生。”

像是重现一年前的场景,李恪道:“叫我李恪就好,唐果。”

唐承一头雾水,“你们认识?”

怕是相亲对象介绍得太多,唐承自己都记不清楚,唐果暗地里叹了声气,有些慌乱地说道,“那我给你洗草莓。”

李恪笑了笑,“不用了,跟我过来吧!”

唐果小鸡啄米,马上跟了过去。

领了各种诊断说明,李恪说明天中午请她吃饭,唐果想了想,说好。

“你是我爸爸的主治医师?不对呀,门口……”

“何主任有事,我今晚代他。”

“哦,好,那我走了。”

后来的几天李恪也值了几次班,两人这一来二去,关系竟熟络起来,一起吃饭也成了常事。

差不多一个多月,唐承才算是出了院,还是三天两头地复查。


出院那天唐果请李恪去住宿楼下的饭店吃了顿饭,饭后两人去看了电影。

电影放着放着,唐果低不可闻叹了口气。

李恪转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唐果笑了笑,“又回去了。”

李恪仍旧看她,眼里满是疑问。

唐果摇摇头,“没什么。”

屏幕中情节继续。

良久,李恪又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类电影。”

“还好,平时不看科幻片,偶尔看一看,其实挺新鲜的。”

“那你平时看什么?”

“青春片,文艺片,动画片。我不看恐怖片。”

“我也不喜欢。”

唐果问,“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看?”

“一个人住,看了恐怖片未免,”她眨了眨眼睛,说道,“太过,热闹了?”

她问,“你呢?”要是同样的理由,那就显得娘气了。

“没营养,没意思。”

“科幻片不见得有营养。”

李恪答,“有意思就行了。”

嗯,一辈子太长,有意思就行了,唐果想。

“我还以为你只看有意义的东西。”

“那多无趣。”

唐果问,“你平时玩什么?”

“在家打游戏。”

“不出去玩吗?”

“这不和你在外面玩么?”

得,又把天聊死了。

电影散场,好基友们纷纷回家,看科幻片的情侣不多,中途也没有暧昧的尴尬。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似乎他们总是这么安静,也觉不出沉默的不好来。


饭一来二去吃了几回,电影一来二去看了几场。唐果以为,这场重新的相逢,一切也算是到了头。


说来却是命定的缘分,大学百年校庆,唐果才发现李恪和她竟然是校友。大报告厅里的红色大字闪闪发光,闪得人眼不适。

李恪见到唐果,朝她打了招呼,便走过来。

唐果往里挪了挪,给李恪让出一个位置。

校长在台上讲了几句,唐果打着瞌睡,没一会儿便结束了。人群又开始朝操场涌出去,不知有什么活动。

在中国,最不缺的怕是人口。

只觉一个肩膀抵着另一个肩膀,一双脚踩着另一双脚而过。险些绊倒,唐果赶忙扶紧栏杆,却发现李恪不见了。唐果越过无数肩膀和人头找李恪的身影,又被推推挤挤向前。她一直回头,却一直被推着向前走。

唐果有些害怕,她不知道这种恐惧从何而来,又如何发酵。她不停向后张望,忽然一只手牵住了她,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唐果错愕抬头,对上李恪含笑的眼睛,有浅浅的,温温的柔情。整个过程唐果都有些魔怔,她恍惚于人潮之中牵住她的大手,像是浮沉数载人生的一处港口,让她沦陷在疲惫时所急需的安全感。

缓缓地,十指紧扣。

走出人群,李恪对她说,“唐果,”他还像初见时那样认真地叫她的名字,“我喜欢你。”

那一天,唐果谈起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恋爱。


唐果对李恪,从来没有特别的感情,有时交往之间会有淡淡的欢喜。李恪表白的那一刻,她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她觉得,这样的开始是行得通的。

那一刻她好像忘了,年少时看到喜欢的少年时的心潮澎湃,不知言语;忘了肖想男神时的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她只觉得一份稳定的感情,给她依赖和感情的定所,是多么的和蔼可亲。她只觉得,这样的感情,好像是行得通的。她知道自己只是脆弱了,是寂寞了。

可,那又怎样呢?

与少时的幻想脱轨,终是人必历经之事,意识到时有些怅然,回过神来却觉正常。


恋爱恍惚谈了一年半,唐果好像也步入奔三妇女之列。

李恪自然是好的,工作认真,待她温柔。唐果在享受他给她的一切的同时也常常温柔乡里惊醒,好像少了什么,少了什么,怕是少了一份悸动。醒不过来,陷不下去。

唐果常问自己,对李恪这般的感情,是爱吗?

她从来没有问过李恪是否爱她,除了表白时候李恪的那句喜欢,李恪自己再从未表达。唐果想啊,李恪选择了她,是否也是岁月增长添了太多空虚寂寞。

小时候她看电视,看小说,知道那样的白马王子不多存在,那样的深情痴迷缥缈如烟。可长大之后,她却仍暗暗期待着,有一天可以嫁给爱情。

而如今她守着一份安定的依靠,望着世人赞叹金童玉女,却也觉得甚好。


情人节那天唐果坐公车回家,满街的粉红色泡泡。小情侣羞答答勾着手,卖玫瑰花的阿姨挂起了“二十块一朵”的木板子,特色冬季冷饮被画了爱心相继推出。唐果趴在公车的窗上,看得双眼瞪圆,像个眼巴巴看着别人手里糖果的孩子。

她想象着自己和李恪撒娇,“你看她们都收了玫瑰花。”所以说今天是情人节呀你知不知道

然后李恪大抵会认真地看一会儿,夸一句挺好看,或者真的去给她买一束,好像结果都不那么重要了。

过了一会儿,唐果也觉得自己好笑,把脖子缩了回来。天气很冷,她便把公交的车窗也干脆关上了。

李恪是个不解风情的主儿,若问他今天是什么节日,他定是答不上来的,就算是知道,也不会有什么花样。


所有记忆退散。

所有人都在看她,李恪单膝跪地,还在等她的回复。认真而言,李恪有一副极其英俊的皮囊,事业有成,成熟理智。这样的男人,终究是讨人欢喜的。

可是那一刻,他跪下来那一刻,身着西装和白衣衬衫,手捧鲜花,待她戴上戒指的时候,唐果害怕了。她终于发现一份感情的背后不仅仅是一个怀抱,一个依赖,还有好大好大一个承诺,告诉她放弃许多念想,放弃公主梦和糖果屋,人生成了一个定局,成了粗茶淡饭无多波澜。

头顶的灯光晃啊晃,小孩从大人的衣摆间穿进来,呆着脑袋;大卡车,小轿车,摩托车一辆一辆在大街上疾驰而过。夏天的风从油柏路绕过行人吹过她的发梢。

长久的沉默过后,李恪仍望着她。

他那饱含笑意的眼睛里不知是否也有几分现实的妥协,他所说出的喜欢是否也有几分选择的将就。

唐果笑,她看到自己伸出手,说道:“我愿意。”

人群欢呼。

抬眼望去,大楼门口绕着父母捉迷藏的孩童,临街校门口的青涩校服,电梯门口叮咚一声打开涌出的人们,望着他们,就恍若隔世。

她想起高二那年,喜欢的男生坐在左手边,她趴在桌子上偏头看阳光照出他耳朵上的细小绒毛,看着他的耳朵一点一点地红起来。

那样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像千万朵凋零的红花,重回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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