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LTONGNV
“他还在用着手帕吧……”她无端想到这个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的问题，“不，他一定还是用着手帕的……”她继而肯定。她认为，在现今手帕早已淘汰的时代，他无疑与这只手帕一样，是古老的、脱俗的、耐人寻味的。而事实正是如此。周玉明是科技迅速发展下幸存着的尤物，他并未紧随潮流摈弃别人眼中所谓不入流的东西，或者说仅仅是不大跟得上时代的东西，恰恰相反，他钟情于古老的，具有某种特质的东西，这种特质会从物品本身流到人的血液里去。如果说手帕代表一种修养，那也不为过。他身上有一种当下人们所没有的古老的修养，可以说成贵族精神的承袭。
她并未把手帕放入手提箱，而是仔细折叠后放进了大衣的右口袋。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随时随地都带着这块手帕，却从未清洗过，她小心翼翼的保存着它不让它有一丝污迹，她想念并珍藏手帕上属于他的气息。“这是我所保存的唯一一件属于他的贴身之物了吧……”多年来，她一直这样想。
她提起手提箱，拉下床边柜上绿色灯罩下的台灯线走到门口，然后娴熟地转了一圈她的世界——一只土黄色的地球仪，这是出门前的必备动作。关上门，她向楼下走去——她依然住在四楼，这个楼层数她不愿意改变，所有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她都不愿意改变。
她在小区门口叫了的士直奔火车站，火车途径她家所在的县城，到站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从县城打车回她的村子大概需要三十分钟，所以，每次她乘这次列车回乡到自己家的时间都在六点左右。六点，对于白果河的三月末来说，天还是亮堂的，如果是晴天的话，太阳正好在下山。
下了车，她走近村子，沿着一排整齐的房屋向东走到白果河边，转身向南顺着白果河水望去，深吸了一口气，右转回来，站在了白果河以西第二家的门前。她推开半掩着的残破的天蓝色木门——大门的底端已被猫儿狗儿抓出了几百道痕迹，甚至还咬出了洞。她那年迈的母亲正坐在堂屋门口倚着退了漆的红门打盹，仿佛一不小心就要从凳子上掉下来似的，猫儿狗儿分别蹲在她的脚两边。她怕吵到她，蹑手蹑脚走过红砖铺就的庭院，蹲下来把手提皮箱轻轻地放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握住了她母亲那双爬满皱纹的双手，她母亲若有所觉地醒了，她们相视笑了。李良玉知道，每年这个时候她的女儿都要特地回一次家来，这是与其他时候的归家意义不同的一次，所以她每次都特意坐在门口等着她，一不小心便睡着了。“人老了，就是容易闭眼啊！”她一边拉着舒芜的手一边从凳子上站起来。“闭眼……”舒芜揣度着她的用词，心里不免一阵心酸难耐，但并没有搭什么话，这种话往往是接不下去的，她比谁都明白。她扶着她回到堂屋里去，天渐渐的黑下去了。
吃过晚饭，舒芜与她的母亲躺在里屋那张大大的棕黄色雕花杨木床上，那张床是当年她父母结婚的时候他父亲专门请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做的，至今没有丝毫损坏。“可悲的生活，你给了他们这样一张华美的床，为何还要他们同床不同梦？”每次她同她母亲一起躺在这张曾经的婚床上时，都忍不住这样去想，她觉得生活在她父母身上上演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数十年已过，她依旧不能够理解她的父亲，也不能理解她父亲所代表的一类男人，虽然她内心也住着一个男人，但他们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于她而言，那个男人是火候激烈而又刚刚好的那种“温”。
黑黢黢的夜里，除了她们母女的声音，一片寂静。“你确定要和那个男人一直这样下去吗？”李良玉思考了许久才张口。“或许吧！”她答道，声音微弱。她原想回她“这样很好，她喜欢这样”之类的话，想到她年事已高，如果再要为自己操心她会很过意不去，“或许吧”这样的字眼永远模棱两可，不肯定亦不否定，但是它却很完整的包含了完美的一面。李良玉虽没有回答什么，却对有些事情了然于胸，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还能有什么瞒过她去，她想。舒芜转身抱着她，她喜欢这样抱着她，她认定母亲的温度才是最好的温度，无可取代的温暖和爱都包含在了里面。李良玉微微回头亲了下她的额头，望着漆黑夜里望不见的房梁对她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如果你开心，不管你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我都依你，世上没有既定的、一成不变的传宗接代，只有生老病死，只愿你的选择不负此生，我就安心了……”她语速很慢，顿了顿，接着又说：“我知道九年来你是快乐的……”她还是说出了她曾经一再咽回去的话，不管如何，对于她的婚姻，她从前是有所希冀的，她希望有个人在自己老去以后、在无情的光阴里继续照顾她，但是九年过去了，她自己也渐渐老了，她早已看透她的心思，她既已定，她何苦再去拖累她的心。她知道，她的选择多少有她丈夫——舒芜父亲的影响，或者说当年蒲玉的离开，亦或又是……只是，她从不说。“谢谢妈妈！”母女连心，她抱紧了她的母亲，未在吭声。白果河的夜就这样悄无声息的从她们身上溜过去了，天亮了。
第二天，也就是3月21日——他留给她的那封信上的时间，春分日，太阳直射赤道的日子。她醒来时已是九点多，太阳不知不觉中早已从窗口透进来照在她的脸上，暖暖的，她转头瞧了瞧，她不在，“九点多了，她怎么可能在床上呢……啊…哈……”她边想边伸懒腰，匆匆套了毛衣裤子下了床去。出了大门她看到自己的母亲正在正南面的菜园里摘青菜，这是她的习惯，舒芜早就猜到了，径直而来。李良玉察觉到她的脚步声，抬起头微笑着问她：“昨晚睡得好吗？好孩子。”“睡在妈妈的怀抱里当然好啦，嘻嘻。”她双手放在左右裤兜里做出一副鬼脸答道，引得她母亲乐了起来。“看看你，还是小时候的俏皮音，如今四十多岁的人了，居然一点没变。怪不得说孩子就是孩子，长多大都是父母跟前的孩子呢。”李良玉一边拿她打趣一边从砖砌园子一角的矮篱笆——原来的篱笆是池塘边砍下的芦苇扎成的一扇小门，上次舒芜突然急事回来时发现那些芦苇扎成的篱笆门已经破烂不堪，便找来粗短的树枝钉到泥土里去做成一小排低矮的篱笆，木头的篱笆门对她年迈的母亲来说毕竟是太重了——桩上跨出来。舒芜见此情形，赶紧过去搀扶。“没事儿，我腿脚灵活着呢……”她故作强壮，却怎么也瞒不过舒芜的眼睛，她想她已是将近七十岁的人，并谈不上强壮和与此有关的词。李良玉出来后，舒芜拉过一个剪成四方的渔网把园门又堵了起来，以防那些鸡鸭鹅们、猫儿狗儿小羊羔们闲来无事总是跑到她的菜园里来——它们频频借着调情的名义把园子搞得乱七八糟，还顺便生出些鸡蛋、鸭蛋、鹅蛋等等“孽障”来，每一次都惨不忍睹。她接过她母亲手中的白萝卜、辣椒、菠菜，还有几棵葱，李良玉则挽着她的胳膊，欢声笑语地回到院子里去。
舒芜洗漱完毕陪着她母亲一起围着四四方方的小餐桌开始了一顿简单的早饭——早饭是李良玉一大早就做好的，她想她平时上课一定很辛苦，多睡一下也是极好的，就一直未叫醒她，她对她永远都是那般体贴入微、感同身受。“你的工作还顺利吗？孩子。”李良玉剥着手中的鸡蛋问她。“恩，非常顺利，孩子们很听话，总是能很快融入我的课程，对地理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看起来不亚于当年的我呢。”她接过她手里剥好的鸡蛋，满脸欣喜的回答。“只是……”她突然表情凝固，停住话语。“只是什么？”李良玉一脸疑惑又稍许紧张地望着她，觉得她兴许有什么难处。“没什么，只是每次我在讲台上跟孩子们说起春分日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的想到他，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她接着说。“那应该是一种无比美好微妙的感觉吧！”话语中李良玉替她的女儿感到高兴，她知道她一直心有所属，所以对生活充满希望，她因此而快乐，她因她而快乐。“是的，妈妈。”她没想到她的母亲如此理解并一语道出她真实的感受，就像周玉明对自己爱情的理解和认知一样，她为生命中有他们的陪伴而感到幸福洋溢。
饭后，她穿上外套和靴子，如先前一样仔细打扮了一番，才打开手提箱拿出那瓶白沙和那封信，她把它们分别放在大衣的左口袋与里面的口袋。厨房里，她的母亲正在刷碗，未及她开口，就听到她母亲微笑着的应允：“我知道，你去吧……”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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