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3]

3

离开空中旅馆,已经过了凌晨一点,走在街上,只觉得心神不宁,就像身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跟着自己一样,甚至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让人脊背发凉,像刮过一阵冷风。因为这,我总是不自觉地回头看,但每次转身,都像是看到了一个黑影,突然掠过藏匿起来。

好端端的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失踪,这样的事,对我们来说,就像下雨一样平常,总是能听别人谈论,某个公司的程序员、架构师或者经理,夜里走在回家的路上,但就再也没人见到他们。他们看着跟其他人一样,也没有牵涉出格的事情,碰触违禁的东西,招惹生死一线的是非,但就是这么突然消失了,公司也从来没有追究,只不声不响地,在公司名册上,注销了编号,在人事局注销了身份。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到了科技广场,当然,走在街上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要去的是科技广场,但不明白为什么来这里。停在广场上,眼前就是彗星大厦,像一座通天塔一样,直贯云霄。自然而然的,大厦里驻着彗星科技公司,这一年来,他们一直谈论的地方。

广场周围,三五个智能人巡警,在严密巡视着,他们抱着新型武器,站在自己的哨岗,来回扫描广场上的行人,负责监控的“蝇眼”,在空中悬停着,整个广场都处在监察之下。按说只有政府机构,才能布置智能人巡警,但彗星大厦是科技公司投建,即使需要安防,配备的也应该是,负责安保的“8”式智能人。

站在广场前,我望着彗星大厦,总觉得这大厦就像石碑一样,下面埋着城市的残骸。对于彗星大厦,虽然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一些事情,但还是不能接受,像是会在睡着的时候,被他们窃取或者扫描,大脑里的东西一样,尽管知道自己脑袋里,也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事实可能根本不是这样,但对我来说,却没有意义,我始终对彗星大厦怀着这种恐慌,别人怎么解释,都不起作用。

因为这份本能的抗拒,对于彗星大厦,对于他们的公司,我知道的只是大概,换句话说,我对他们根本不信任。就我所知,一个人为了体验梦境,进入彗星大厦之后,会在他们的药物的作用下,昏睡过去,在无知无觉中,任由他们把自己的大脑,跟机器链接起来,置入预先设定好的梦境内容,当梦境在大脑里运行起来的时候,他们就能体验梦境,用这种方式,来感受梦中的奇异和美妙。

相当一部分的定制人,都在越来越多地体验这种新生的事物,而体验了梦境之后,每个人都像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梦中的奇妙和颠覆性,带给他们巨大的震撼,原有的观念,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难以解释的是,体验梦境,让他们变得容光焕发,变得脱胎换骨,像是从内而外变了一个人,像是进入了新的世界,在其他方面,比如工作和生活上,也带给他们一定程度上的变化,恰恰是这些,驱使他们一而再地去体验。

“可能是因为,这样一来,睡觉的时候,不再只是身体休息,大脑也开始休息下来,就像他们说的,梦对大脑有一定的修复功能。”老周信口开河,“大脑真正得到休息,人就会变得越来越意识清明,变得精力充沛。他们一再去体验,也是因为这个,大概是,形成了一种依赖吧。”

当然,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就是体验梦境,多少会让他们觉得,整个人像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一样,觉得自己跟自然人之间,也再没有分别。这是我不能想象的事。类似的情况还有,一个人在地铁里跑,不能说他跑得,跟地铁一样快,或者,一个人吃掉了一整头猪,不能表明他的胃,就是一头猪那么大。

老周觉得,这是自欺欺人,就像买彩票一样,是在寻求一种,精神上的慰藉,通过自我欺骗,尽力回避掉那些,几乎不可改变的事实。虽然老周的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也有他的依据,但发现他们在体验之后,大部分的人,都会产生这种心理,都会形成这种意识,就让我觉得,这已经不是自欺欺人。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明白。

除了老周跟我,公司里其他的人,都进过彗星大厦,包括赵川,甚至大部分人,每个星期,都要去体验三五次。虽然别人通常都会,分享每一次的体验,讲述每一份奇妙的感受,也总是会向其他人,提出尝试的建议,但我没法说服自己去尝试,一想到自己睡着的时候,脑袋跟一个机器链接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注入梦境,还是窃取或篡改自己大脑里的信息。如若是后者,便使我感到恐惧,因为那样一来,他们可能篡改一个人的记忆,并摄入全新的信息,这意味着他将失去本来的自我,而被赋予了全新的身份。

因为就这么杵着,在我旁边不远的智能人巡警,每次转过身来看着我的时候,都会延长对我的扫描,大概我已经被定义为可疑,是会带来躁动和不安的份子,进入了他的名单。接着,我看了一眼彗星大厦,又低头看了眼时间,刚过了凌晨两点,我打算回去睡觉,尽管是周末。

就在我转过身,要走回去的时候,一辆车子突然刹住,停在我旁边。顾杉打下车窗,冲我笑了笑,让我有点慌神,毕竟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她的装束,也变换了模样,看上去她的样貌,像是也变了。我努力在脑海里,搜刮了半分钟,才想起是她来。觉察到我记起她,顾杉下了车,走到我面前,眼带狡黠的笑意,来回踱着步,打量着我,但双手背在身后,让人觉得奇怪。

前次见到顾杉,已经快是两年前的事了,因为工作,她的公司是我们的客户,有一系列设计和广告需要制作。公司把这系列的设计,交给了当时的陈格,他是我的主管,但所有的工作,都由我负责,他要应付另一个项目。就这样,顾杉跟我交流过很多次,都是设计上没能达成一定的共识,也闹出了一些争端,每一次我们都尝试着沟通,但总是会翻出新的分歧。

“你得按照我说的来。”顾杉动不动就会扔出这句话。

“我一直都在按着你说的做。”我不满。

虽然一开始的相处,总是争执不断,但慢慢地,我们之间变得融洽起来,工作上也能更顺利地进展,经常会一起吃饭,一起喝点东西谈事情,是在她喜欢去的一些餐厅,或者公司附近的咖啡馆,工作之外,也会一起游泳、打球或者外出游玩,她喜欢游泳,喜欢网球,我更喜欢徒步荒野。

工作完成,作了交接之后,发生了一件让我始料未及的事,可能她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那样,但回过头看,又让人觉得,那个时候,好像全都自然而然,也没有别的可能。这件事,让我冷静下来,我们之间,没法再这样下去,否则的话,两人都会陷入危险境地。当然原因是多重的,不管是外界的因素,还是我个人的原因(后者起决定作用),我都会作出这一选择。就这样,从那开始,我们就没有再见面,像从来没有见过一样。

交接工作的那天晚上,我们一块吃了晚饭,就在天梯大厦。但在我离开的时候,刚到了街上,我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顿时意识全无,脑袋里晃晃荡荡,一片昏暗,像要坍塌的黑洞一样。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眼前是两名警察,可能是他们把我带到这里,但也可能,他们只负责审问。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了解到,顾杉跟我之间的所有事情,但从盘问的话里,听得出来,他们对整个过程了如指掌,以至于条分缕析,让我无法辩驳。

就是这样,我被带进了“特察局”——特别防务纠察局,这之后,也受到了相当一段时间的跟踪调查,因为我断然拒绝了,他们以搜录证据为由,对我大脑进行扫描的要求,也就不得不被限制被调查。他们对我的指控是,在工作之外,我企图跟顾杉产生,不被法律认可的情感和关系,以期从中撺掇,获取各方面的资源与升级,这恶劣地违反了相关规定,也有背道德和伦理。要是我一意孤行,没有就此悬崖勒马,他们有绝对的权力,跳过审查到判决的所有环节,直截了当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向我注射“基因溶剂”,悄无声息,不为人知,完全不需要给出任何交代,也不会有任何人追究。

顾杉可能知道这事,也可能不知道,我没有告诉她,没有再跟她联系,就像我被解除调查时,他们说的那样,经过观察,他们能确认,我已经拔除了毒草一样,不能让人容忍的恶劣念头,思维健全,改头换面。被跟踪调查的时间里,我自己的所有行迹都在监察之中,就算是跟别人一块下班去地铁站,事后也都被他们审问一番,当然,也受到了其他一些的限制,本来就狭小的生活空间,变得像监狱一样。这让我感到恼怒,毕竟我本来就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些企图,平白受到这种诬陷和调查,也是我自觉抽身远避,没有再联系顾杉的原因。

现在顾杉在我面前停下,直勾勾地盯着我,本来愉悦的神情,一转眼冷了下去,就好像我让她失望了,但这也可能是因为,她背对灯光,脸埋进了暗影里。然而我也知道,很多事情,已经是我没法补救的,从一开始的时候起,就再也不可能补救,像裂开的峡谷,像喷发的火山。

“你怎么会在这里?”顾杉调整了一下,笑着问我。

“我?”毕竟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像他们一样,为了好好睡一觉?”

“没有,我从来没去过。”

“这没什么,”顾杉点了点头,看着让人觉得,像是她理解我为什么这样说,只不过不想让我难堪,“我也经常过来,睡不着觉的时候,就会来这里,躺在房间里,睡个一觉,梦到一些有趣的事情,第二天醒来,会觉得特别精神,像充满电的车子一样。”

“但怎么现在来了又回去了?”

“今天是来谈合作的,我们打算跟彗星科技公司合作,做这个决定,每次过来体验的时候,都是为了更好地全部了解一下,他们的公司,他们的产品,和用户的感受。我向来这样,凡事都得自己过手,自己实实在在了解了,不然不能安心。”

“是啊,”我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空落落的,“这么晚了,经常这样吗?”

“差不多吧。”顾杉看着我,眼里光线柔和了一些,“现在事情比较杂。你也这么晚,要去哪?”

“哪也不去,随便走走。”我说。

“好不容易碰见了,去旁边坐坐,我朋友在这里开了一家咖啡馆,不远,就在对面,路口过去一点。明天周末有事情吗?”

“没什么事情。”

“那就这样,”顾杉笑着说,“我们过去坐一会。”

发现顾杉再次笑了起来,我冲着她点了点头,跟在她的后面,向她说的咖啡馆走去。咖啡馆就在前面的路口,但毕竟没时间,顾杉看起来,也不是经常过来这里,因为她本来想,刷会员卡领取小礼品,可怎么也没有找到。当然了,我始终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对她来说,小礼品还是会这么重要,会让她这么痴迷。大概是因为这里面,包含着不可意料的惊喜,这让她乐此不疲。

到了店里,我们径自上了二楼,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坐下来之后,顾杉伸手抓过烟灰缸,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取出一支衔到嘴里,点着抽了起来,整套动作,十分娴熟流畅。这个时候,所有的窗口都开着,顾杉吐出来的烟,全都被气流裹了进来。看着顾杉,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得低下头去,点开桌上的屏幕,盯着菜单翻了起来。

“还是红茶?”我问。顾杉体寒,又经常要熬夜,喜欢喝红茶,“煮的?”

“红茶。”顾杉点了点头,“煮十五分钟,放着冷三分钟,加两袋糖。”

“不怕多等?”

“又没有特别的事情。”

听到顾杉这么说,我按着她的意思,点了一杯红茶,又给自己要了份热牛奶。把单子发送过去后,我熄掉屏幕,靠着椅背坐在椅子里。顾杉手里的烟,已经烧了大半,指节轻松地弯曲着,胳膊肘支在桌上,紧挨着的另一只胳膊,平放在那里,这样一来,她的肩膀稍微塌了下去,身子向前倾着。

我们之间,现在只隔着一张桌子。但却让我觉得,像隔着一道墙一样,至少在我脑袋里,这道墙是实实在在隔在那里。我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也不清楚,为什么她看起来,像坐在暴雨天的房间里,廖落,淡漠,眼睛空洞。我打量着她,在她望着别处的时候。顾杉的装束,像刚出席什么活动一样,穿着一条礼服规格的裙子,脸上抹着清雅的淡妆,胸前是一只坠着绿宝石的项链,头发简单扎在后面,没有比印象里长,也没有更短。她左腕上戴着一只手表,还是那一只,但换了表带,现在是条蓝色的。

“对了,”顾杉看着我,“真没进过彗星大厦?”

“没有。”我说,“不是特别感兴趣,太古怪的东西,也吸引不了我。”

“不像你想的那样,实际上还是非常有趣的,你看看这么多的人都去体验就知道了。”顾杉冲我笑了笑。

“不太了解,不管是彗星科技公司,还是彗星科技大厦,虽然这个服务中心,就是给我们建的,面对的也就是我们。”

“是啊,彗星大厦里面,就是彗星科技公司的一个服务中心,这你也知道,应该也听别人说过他们的产品。”顾杉熄掉手里的烟,接着,把烟灰缸推到一旁,向后倒去,靠在椅子里,“彗星大厦是中空的,从下到上,像一个封了顶的烟囱一样,每一层都被隔成了一个个的小房间,当然了,从外面的落地窗,看不到里面的情景。小房间里,放着一张洁白柔软舒适的床,床头是一个机器,机器可以跟大脑链接起来,通过机器,能把预先设计的梦境输入到大脑里,在大脑里运行起来,你就能梦到那些东西了。除了这之外,还有更简单的,也是大众都能负担得起的,就是通过另外一种机器,向大脑里注射批量生产出来的梦境,这种呢,通常都是固定的内容,质量虽然有保证,但是没法梦到你想梦到的东西。可以说是入门级。”

“想不到。”大脑层面的操作,不管是什么,都让我觉得惶恐。

“他们还在开发新的产品,像药丸一样,睡觉前半小时吃一粒,就能梦到药丸里预置的梦境了。”顾杉笑了笑,“像普通的药一样,相当于送出去了,这是为了扩大消费群体。”

“是啊,这样一来,价格降了,买的人也就更多了,跟失眠的人备着安眠药一样,几乎家里都会放着几瓶了。”这让我警觉起来,“他们的利润和市场也就更大了。”

“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我们才打算跟他们合作,”顾杉看着我,她的眼神,像是知道宇宙所有的秘密,包括别人脑袋里,到底在想着什么东西,“会投资这个项目,尽快地研发出来投放到市场上。”

“你也知道,因为我们这样的人,睡觉的时候,脑袋里是空的,像黑洞一样漆黑一团,大脑也总是没法很好地修复,没法很好地休息。”我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们研发的机器,他们研发的产品,就是为了这个,就是专门针对我们,研发出来的,就是为了从我们身上,榨取那些劳动值。这不是我的观点,身边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我也觉得,事情就是这样。”

“我知道,但是这个事情,说白了也是为了,”顾杉话音顿了顿,像是在琢磨怎么说合适,“大脑在自我修复的时候,处理那些信息碎片,这些碎片经过处理,构成了奇异的梦境,也就是说,这是大脑修复和休息的标志,那些药丸,那些针剂,那些机器,其实就是在给我们修复日常耗损的大脑,这样一来,我们就梦到了那些东西,要是在修复的时候,动了一点小的手脚,把我们梦到的内容按照一定的方式罗列起来,就实现了梦境的设计和预置。这样说,你能理解了吧?”

“我不太信这个。”我坦言,也就是这时,我才意识到,在我脑袋里,围起来的那道墙,是因为我对顾杉的不信任。“总是感觉这里面,有什么不能说的东西,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不会的。”顾杉匆忙辩白,“我们都要跟他们合作了,这些事情我还能不去了解吗?没有那回事。这个你可以放心。”

“希望是这样。”

这时候,顾杉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什么,大概是因为,关于彗星大厦,已经讲得差不多了,她一时也没想到,还有哪些要说。虽然是在向我,讲述彗星大厦的事情,但到现在,她确实都还没提出来,让我也去体验。我冲着顾杉笑了笑。她看着我,显得困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

她坐在我对面,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我冲她笑了起来,她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觉得我笑起来,是因为发现了,她身上什么不得体的地方,比如衬衫胸前的扣子开了,比如裙子的肩带滑了下来,这一类的小疏忽。但看到身上没有疏漏,顾杉更是困惑起来,也变得有点慌乱,甚至紧张起来。

“为什么突然自个笑起来了?”

“不为什么。”我说,“就是想起来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顾杉追着问。

“这个,不怎么适合说出来。”

正当顾杉准备说什么,服务员走了过来,端着一壶红茶和一杯热牛奶,在我们旁边停了下来。送茶过来的,就是店里的老板,把托盘放到桌子上的时候,她别过脸去,对顾杉点头笑了笑。是这让我意识到,她是顾杉说的朋友,这店里的老板,虽然我本以为,她是智能人服务员。给顾杉倒了一杯茶之后,搁下半壶红茶,她转身把热牛奶放到我面前。

我端起热牛奶,递到嘴边喝了起来。牛奶上面浮着一层奶油,洒上了一些巧克力碎屑,还有几粒葡萄干,奶油周围,漫上来一圈奶泡,回荡着醇厚的香气。牛奶不烫,刚刚好,滑进胃里,就让人觉得,一股暖流开始在身体里,四下奔去。

顾杉把茶捧在手里,没有动,大概是因为,她朋友在这里,但不见坐下来的意思,她自个坐那喝着茶,不太合适。老板站在桌旁,看上去是准备着,跟顾杉说点什么,她穿着一件酱色的针织衫,开襟,里面是黑色的短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紧紧绷在腿上,让她的双腿看起来,显得细长又匀称。整个人,像从电影里走出来一样,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精心经营的气息。

“有段时间没见你来了?”

“是啊,也想过来,但总是太多的事情缠着,脱不开身。”

“来了也还是因为有事情。”

“能像你这样多好啊。真的,是这么想,真想像你这样。”

“你做不来的,自己的事情,放不下来,别人的事情也放不下。”

“是啊,静不下心,”

“实在想做点什么,让自己静心,”她说,“可以养点花,多肉或者什么的,去植物院申请,也不麻烦,比领养小动物快多了。我那只短尾猫,就是‘门牙’,你也见过,前前后后花了半年时间,才领养下来。”

“养过一盆多肉,去年的时候,”顾杉说着,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这让我觉得奇怪,有点莫名其妙,“但没时间看护,也总是记不住这茬,刚三个月,多肉就病怏怏的了,后面还是送了人。”

“慢慢来,到了时候,自然就静下心了。”

接着,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礼品盒,放到了顾杉面前,即便她没有刷会员卡,但因为是朋友,便送了她店里活动才附送的礼品。顾杉拿起礼盒,把玩起来,上面是一个玫瑰结,她拿在手里转了转,大概是发现了什么,让她期待,抬头冲着老板笑了笑,像个意外领到大奖的小女孩。

顾杉开始来回打量她的小礼品,没有拆开,她看上去不愿拆,怕是担心知道了里面的东西,就失去了对礼品的想象,大概她希望,尽可能长久地,怀着这份惊喜,维持着想象空间的膨胀。看着顾杉,我笑了笑,像看到大雨过后,水洗般湛蓝的晴空。

“发现她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了吗?”朋友走后,顾杉回头看了看她的背影,她下了楼,顾杉把玩着手里的盒子,压低声音对我说,眼里带着故作神秘的笑意,神情让人恍惚,“发现没有?”

“什么奇怪的地方?”我问,感到迷惑,转过脸去看了一下,虽然也知道,她已经下了楼,“这个倒没发现,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除了她之外,这里所有的员工,应该都是智能人吧。”

“不是,这里没有智能人。”

“没注意到。”

“那可能是因为,你对其他人从来没有发生过多的兴趣,”顾杉略显揶揄地冲我笑着说,“要是你细心去感受,就会发现她身上,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了。”

“怎么说?”

“大概是因为,你一旦注意一个人,她对你来说才会发生意义,不然就像路边的树、墙上的灯、房间里的地板一样。”顾杉转身打量了一下四周,“虽说看上去她就跟我们一样,但事实上,她的身体里面,全都是机械装置,她胸腔内是一个齿轮心脏,可能你根本就没听到她身上的那种声音,当然,通情况下也不可能听到。确实就是这样,她的胸腔内是一个齿轮心脏,说是心脏,但已经不再发挥心脏的功能,只是用来控制身体里所有机械的活动。”

“不敢相信。”我转过脸去,试着发现她的身影,“就是说,她就像一个机械钟?”

“就是这样。”顾杉笑了笑,“她对时间的把握也十分准确。”

“怎么知道?”

“她妹妹跟我说的。”顾杉话音刚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眼里突然涣散无光,“她们姐妹两个的感情,比较复杂又非常特殊,可能是因为姐姐之前的车祸。”

“车祸?”我惊讶地看着顾杉。

“车祸。”

“现在发生车祸的机率,非常小吧,都是智能驾驶,前面飞过来一只苍蝇,系统都会警示。”

“是啊。”顾杉说着端起了茶杯,放到嘴边抿了一口,又搁了下去,“奇怪吧?”

这时候,顾杉笑了笑。她坐在我对面,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她冲我笑了笑,像是在说,这里面没有那么简单。我知道,背后的事情,她不会谈论,是不希望我了解。我抓着杯子,缓慢转动起来,杯子里奶油化了一半,葡萄干沉到杯底,巧克力粉也溶解在奶油上,像勾出来的一条条线。

“但是为什么,她要在自己的身体里面,装满机械?”我不解地看着顾杉,“因为什么要装上机械?”

“因为车祸,她成了一个植物人,但是经过医生的改造,她就像正常人一样,几乎看不出任何分别,你也看到了。她的大脑也是用新的生物学技术进行了修复,应该是修复后的大脑,又接着改进,形成了一些特别的构造和功能,她的大脑对记忆的存储,不像我们的这么复杂,是像安装芯片的智能人一样,但除了这一点,其他都没有变,她还是她自己,不管是思维方式、情感模式还是生活习惯,她都保持着自己本来的样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删掉了自己以前所有的记忆,也就不再记得她身边的所有人。大概她确实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吧。”

“就是说,她能任意删掉,自己的记忆?”

“是这样子,甚至都可以每天晚上,把自己的记忆提取出来,然后一个一个删掉那些不需要的东西,或者是让人感到失望感到难堪的不喜欢的事情,但也可能,是存储在别的地方了。”

“没有记忆,都是空白的,这么做太怪了吧?”

“因为是植物人,长久以来,很多都是空白的,她醒来找回意识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家人都变了,身边什么都变了,已经不是她印象里的样子,让她感到困惑,让她没法很好地面对,没法很好地接纳眼前的事物。就这样,她作了个清空处理。”

“这样一来,每一天都是全新的。可能什么时候,我们也都会这么做。”

“可能,不会远。”顾杉笑了起来,“应该是会出现那样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不会死掉,甚至保持现在的样子不变,这样的话,大概记忆就会成为我们的负担,可能我们都会选择这种方式。当然,也不是要删掉自己的记忆,是用一定的方式保存起来,保存在什么地方,就算自己明知道,不会再读那些记忆。”

“大概现在已经是这样,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同样不会试着去想,那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情,想不起来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开始相信自己,已经都忘了的时候。我觉得,很多事情记不起来,都是这个原因吧。”

“可以这么认为。”

“是啊。”我笑了笑。“我知道的是,现在就有一些公司,正在研究一种新型的智能人,几乎完全像我们一样的身体,有着各种精妙的仿生学器官和调节系统,能从食物中获取能量,提供自身的需要,甚至看上去所有的地方,都跟我们没有任何区别,当然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需要依赖光能。她可以不吃饭吗?”

“大概不用吧。”顾杉不无茫然地看着我,“这个我不清楚。”

“但做餐饮这一行,应该还是对这点有要求,喜欢吃。”

“可能就是这样,我没听她们谈到这里。”顾杉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似乎仍试着从脑袋里搜找相关的内容,但终究一番徒劳,抬起脸来看着我,“一种生活方式吧。”

“怎么说?”

“开餐厅,开咖啡馆,有个好处,”顾杉笑了笑,“就是,不会惹上那么多繁杂的事情,毕竟图的是清净自在,谁也不想再给自己添麻烦。”

“是这样,要是什么都不想干,完全可以把店交给经理人,自己一甩手,更清净,还不用担心经营的问题。”

“一般不会。”顾杉看着我,“朋友们开餐厅什么的,都是真心想自己经营,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状态吧。自己去经营,去体验,去感受,这才是她们的目的,她们想要的意义。”

“这倒也是。”我说,“我不是很了解这些。我知道的,更多的是,这个城市就像巨大的机器,要运转起来,还得用上不同的工具,我们就是不同的工具,有着不同的功能,哪里有需求,我们就会被送到哪里。当然了,这要他们预订,提前一个周期。”

“我确实觉得,‘工具人‘这个称呼,不合适,你们跟我们,看上去没有分别,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这么区分开,非要贴上不一样的标签,把人分类出来,搞得像不同的种族一样。就算有分别,这分别有什么影响呢?”

“有影响。”我看了一眼窗外,又转过脸来,冲着顾杉点了点头,“我们的基因在编辑合成的时候,除了植入标记特别能力的基因,他们很多时候,会用同一套基因序列,也就是说,跟另外一个人相比,我的基因,只有非常小的不同,要区分我们,只有靠年龄和不同的职业装扮。也就是因为这,我们定制人之间,是不被允许结合的,为了避免后代,有着更大的基因缺陷,再说了,这也违背伦理,因为本质上看,我们都是一个人的影子。”

“那对你跟我之间有什么影响呢?”顾杉气恼起来,“那对你跟我之间有什么影响呢?我们的基因又不一样。”

“抛开感官上的缺陷不谈,我们的根源是实验室里的基因序列,我们的胚胎时期是在人造子宫“罐头”里,我们在“罐头工场”里成长、认识这个世界,根据自己的基因优势,去掌握技能,确定自己立足的根本,才能得到一席之地。相比之下,我们没有血缘维继的家族和脉系,没有根基和积累起来的背景,没有我们始终向往的家庭,没有能支配的资源,这些方面的分别,根深蒂固又影响深远,是不能抹平的。”

“然后呢?”听到我说了这番话,顾杉气不打一处来,“那又怎样?”

“后科技时代奴隶制。”我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新词,是你们的一个经济学家发明出来的。她的话是说,你们自然人,就像这个时代的奴隶主,通过生物科技,制造出来的‘定制人’,也就是人工基因合成制造出来的,我们这样一群人,就像奴隶,虽然掌握了,一定的生活空间,一定的资源,但从根本上说,这个事实没法改变。她也承认,就算自己,可也没法脱离这种状态,要是我们不再存在,她的日常生活,也会崩掉。”

“我不喜欢玩弄概念的东西,不喜欢玩弄标签,不喜欢这一套。”

“但我们总是被帖标签,总是被分类,总是被看得见看不见的墙隔开,你们在那边,我们在这边。”

“反正你对我来说,”顾杉盯着我,眼里转着怒气,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分别。”

听到顾杉这么一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脑袋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摇摇晃晃地,本来的围住脑袋里某个地方的墙,一点点塌了。我像衣服口袋突然破了,里面的东西掉出来,因而匆忙弯腰去捡,有些慌张,有些手忙脚乱。

我转过脸去,望着窗外,不想让顾杉,发现自己眼里的慌乱,这很奇怪,就好像,自己的脑袋里面,有根筋拧了起来,明明想表达出来的东西,非要裹成一团,塞到看不见的地方,就算是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情,也要换个方式换个样貌,不让对方一下子看穿。

“茶凉了吧?”

“还好,”顾杉说,“温的。”

“快三点了。”我点开桌上的屏幕,看了看时间。

“是啊。”顾杉笑了笑,看上去像是有点失落,“现在走吗?也坐了快一个小时了。”

“再坐着,肩膀就都酸了。”

“走吧。”

搁下杯子,我们起身,朝楼下走去。这个时候,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服务员也都走了,到了楼下,我们只看到,她的朋友坐在那里,看着书,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声响。顾杉走到她旁边,停了下来,她合起书,抬头看着顾杉,笑了笑,顾杉也冲她笑了起来。

她们两个,就这么聊了一会,我站在后面,觉得说不上什么话,就四下里打量起来。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店里的墙上是一层层书架,里面摆放着纸质书,看上去不同年代的书都有,书脊上印着不同的语言文字,上面两排书,因为时间久远已经破损,中间几排塞得满满当当,书上裹着皮革,下面的书经过了修复,可以拿出来翻阅。

我们走了出去,并排走着,顾杉在我旁边,我们中间隔着空气,四指宽的空气。这时候,街上已经空了,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哨岗上的智能人巡警,也全都进入半休息状态,只有两只眼睛,还在监控路面。

到了科技广场旁,我们停在她的车前,顾杉转过脸来盯着我,她没有急着打开车门,看上去有什么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就这样,气氛慢慢僵硬下来,我们并排站在车前,背对着科技广场,望着耀江大道的路面,冷不丁地,会有一辆车子匆忙驶过,在路上留下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和撕破气流的低沉声响。

“那里楼下看着,”我说,觉得自己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像图书馆的样子。”

“她开店,就是要自己开的店,看着是这样的效果啊。”听到我开口,顾杉脸上轻松起来,她回头看了看,虽然能看到的,只有明亮的窗口和灯光,“要是用智能人服务员,能减少一部分的成本,但是她没有,她不喜欢科技的东西,要不是因为忙不过来,点单系统她也不可能用。”

“怎么说呢?”我看着顾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吧。”

“对了,”顾杉突然转过脸来看着我,“上一次,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差一点就进了那个地下图书馆,就是一定要有领路人才能进去的图书馆。他们里面集会,已经形成了一个私密的组织,就是‘银河社’。”

“银河社?”

“你也应该知道吧?”

“知道一点。不多。”我警惕地看着顾杉,她提到“银河社”这事,让我觉得怪异,虽然也说不清哪里怪异。

“当然了,我对他们也没有足够的了解,对‘银河社’知道得就更少了。就是这样,要看清一样事物的全貌,往往是跟着一点一滴的线索,找到认识事物的途径,找到理解事物的方法。我们认识事物,就是这种模式,没有完全理解的可能,也根本看不到事物的全貌。”

“是啊,”我说,“我对银河社的所有了解,都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

“他们现在的动作比较大,可能‘银河社’正在重点发展社员。”

“我不知道,我跟他们没什么接触,就是刚好认识,那家咖啡店的经理。他跟我同一期,从人事局出来的,还有其他能联系到的十来个,我们有时候会聚一聚,不多,聊的也不多。他应该是那个图书馆的管理员,但我不知道,他也没有邀请过我,我没进去过,也没有加入他们,不是组织的成员。”

“这就好,好像这段时间,他们在策划一些事情,可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针对市局,针对整个行政制度,不要把自己牵扯进去。”

“不会。”我笑了笑,“我不太喜欢,太多的人,在人群里,那会让我觉得心慌意乱,觉得自己,像被气流裹来裹去的树叶一样。”

“再好不过。”

“不知道几点了,我看下时间。”说着我抬起手来,借着路灯的光亮,看了看表盘上的指针。

“现在去哪里呢?”

“三点了,该回去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我能说什么呢?”我困惑,冲她笑了笑。

“前一次我们见面,还记不记得?”

“两年了,没有也快了吧,”我说,“不能都记得,也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事情。”

“那天晚上,我们去了天梯大厦,吃过晚饭,在房间里,你就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但是我都光着身子,站在你面前了,我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觉得所有的地方都顺其自然,但你为什么转身跑了?”

“我知道,那时候的你,可能不是一时冲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对我来说,我不能,因为我们之间,本来就不该发生这种事情吧,你知道我这么说,不是没凭没据,也不是我希望的。”

“但就是因为这个,你跑了,然后再也不愿见我?”

“能怎么办呢?”我说,“就算见你,又能怎么样呢?”

“怎么会知道?”

“但是你现在,也应该明白,这里面的实际了吧。”

“要是我说,我对你始终没有变,你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算了,”她笑了笑,“不说这个了,该回去了。要我送你一下吗?”

“不用了。”我冲她笑着,觉得脸有些僵硬,“住的地方不远。”

“那我先走了,”她失望地看着我,但我不确定,那是因为失望,还是只因为气恼,或者说对我的不满,“回头给你打电话。”

我点了点头。顾杉拉开车门上了车,车子发动起来,她回头又看了看我,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冲着她笑了起来,她闭上眼睛转过脸去,顺手带上了车门。车子向前驶去,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踪影,隐没在远处斑斓的灯光之中。

看着顾杉离开,我转过身,在街上走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回去,可能之前打算回去,但现在不想躺下,也没有困意,只觉得自己,要在街上四处走走,觉得脑袋里的一些东西,需要梳理一下。我沿着制冰厂大街向前走着,虽然根本不清楚,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但这对我来说算不上问题,我本来就没考虑,到底要去哪里。

夜里的气温降了下来,我拉上衣服的拉链,两只手揣进兜里,盯着脚下的地面,埋头向前走去。就这么在街上走着,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知道是因为碰到顾杉,但不明白,为什么这让我,莫名地慌乱不安,像走进了漆黑一团的隧道,总感觉眼前看不到的地方,什么东西在盯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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