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她妈妈。
从小到大。
一直都恨。
炉子上的热水在咕咕作响,涌起的白烟妄想肆意逃跑。
她趴在炕上,望着眼前的成绩单,眼里藏不住的喜悦喷涌而出。
这次考了98,全班第一,妈妈肯定会很开心的。
她这样想着。
她一会看着手里的成绩单,一会抬起头听听门外的声音。
妈妈的脚步声很轻很沉稳,可这次明显地带着凌乱。
可她没有多想,兴冲冲地跑到门边打开门,看到了妈妈:妈妈,我考了全班第一!
多少分?妈妈敷衍的语气也没有浇灭她的喜悦。
98呢。带着点骄傲,期待着被夸。
98?还有两分呢?都不是满分,你有什么资格高兴?你怎么好意思的?我都替你感到害臊!
妈妈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开水冒出来的白雾浸湿了她的双眼。
她往后退了退,带着点哭腔:可是,我考了第一啊,您不开心吗?
从小到大您就希望我能考第一,能考满分,从没有问过我想不想,您知不知道,这次考了第一,老师们都一直夸赞我,我想您也会夸的……
您怎么能这样说我呢,我是您的女儿啊……
妈妈的眼里闪过一丝水雾,她想,水应该真的开了吧。
复又想到了什么,妈妈狠狠地推搡了她一下:和你爸爸一样,都是来讨债的,都是没用的东西!
她突然被推,没控制好身体,往后撞上了炉子,那壶冒着白雾的水浇到了她的身上,一股脑地紧贴着她的皮肤,甩也甩不掉。
啊!她发出凄厉的声音,一点都不烫,只有麻木,还夹杂着烫焦的味道,淡淡的,浓浓的。
妈妈真的慌了,急急忙忙开着车载她去医院,她的眼前一片白,她想她恨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凝成的白雾化成了水,浇灭了那颗滚烫的心。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白,她有点迷茫,是到了天堂吗?
麻药散了,腿上传来的痛觉让她清醒过来,也让她想起了发生的事情。
一丝仇恨在心底扎根发芽,她的妈妈,让她遭受了痛苦。
医生姐姐,我的腿……还好吗?她紧紧地抓住那丝希望,希翼地望着医生。
医生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却还是开了口:烫伤面积太大了,以后……走路可能不会很方便,疤痕可能也无法完全消除。
是……是吗?她颓废地松开双手,躺在床上,捂着脸开始大哭起来。
医生,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吗?是妈妈的声音,是她厌恶的人的声音。
她猛地抬起头,朝她吼道: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说着还拿着枕头往她身上丢去,剧烈的动作让她的腿痛得更厉害了。
别激动别激动。医生急忙安抚着她。
你还小,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不起来了……不会好起来的,我的腿,就是我亲妈弄得,都不会好起来的……她趴在医生怀里大哭起来。
妈妈早已红着眼跑了出去,是该怨恨的,都是她的错。
她开始变得沉默,不愿意见到妈妈,或者说,除了医生,她谁也不想见。
那年,她八岁,第一次尝到恨的滋味,不好受,却又不得不去恨。
也是那年,她的世界只剩下黑白。
她以前很外向的,现在变得孤僻又怪异,整天缩成一团,以为这样就能保护好自己。
她再也没穿过会吸引着蝴蝶的裙子,她再也没有明朗的笑过,她以为一直这样下去也没关系。
可是有人发现了她藏在裤子下的秘密,那是被人扒掉衣服后暴露在人前的伤疤,疼得她心口窒息。
那天,如往常一样,她偷偷地一个人上厕所,起身拉裤子的时候,一群人闯了进来,她拉裤子的手愣在了原地,那些人尖叫起来:好可怕,你们快看,怪不得不穿裙子,那么丑陋的伤疤,换做是我,我也不好意思……
她带着委屈急急忙忙穿好裤子,从她们中间跑走了,像只脆弱的蝴蝶,挥舞着透明的翅膀,缓缓地飞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怎么了?妈妈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还不都是你?现在大家都知道我不能穿裙子的原因,那是疤痕吗?那是你给我的不可磨灭的伤害!
我恨你,真的很恨很恨。她猩红着眼跑出来家门,她好想这辈子都不要见到她了。
可是除了那里,她无处可去,空气中的水分已经蒸发,她的心千疮百孔,再也没有水能愈合它。
她不敢去学校,害怕看到别人异样的眼光,不止掩着的秘密被人挖掘出来,她也发现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瘸子,一深一浅,让她难过不已。
天气晴朗的时候,慢慢地走,也看不出来。
可是一到下雨,她的右腿只能慢慢地走,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发现她走路的异样,深浅不一,很明显,她走路变得很难看。
妈妈,那个姐姐走路为什么跟我们不一样?小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大概是被天使用力地亲吻了吧,她跟我们没什么不一样,她是被天使偏爱的小天使呀。
是吗?天使吗?她忍不住转过身望向那个开口说话的女人,她牵着孩子的手,慢慢走在雨中,经过她的时候,善意地朝她笑了笑:雨过天晴,彩虹会如约而至。
她看着他们渐渐走远,消失在雨雾里。
她丢掉了伞,抬头望着天空,明明出太阳了,可是为什么还下着雨呢?
这么多年来,她对妈妈的那份恨意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更是在某一刻,简单直接地爆发出来了。
十八岁那年,家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自从没有见到过爸爸后,有些事情,等她长大以后也开始明白,是那个男人抛弃了他们。
可是她不恨他,可能是对一个人的感情太深了,才容易滋生恨意吧。
他抛弃了她们,可那也不该成为她伤害她的理由。
来,这是你赵叔叔,打个招呼。她不像从前那般强势了,自从那件事以后,对着她,好像只剩下讨好与卑微。
她嗤笑着抬了抬眼皮:想给我当后爸?
那个男人拘谨地笑了笑:不不不,就叫叔叔吧。
想让我叫叔叔?礼物呢?总不能想空手套女儿吧?
不,不是这样的,她说话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尖酸刻薄了?
你瞧我这记性,你赵叔叔买的东西放在凳子上了,你可以去看看。
是吗?她随意地走了过去,看到了一个精致的袋子,抬起手拿了起来,里面装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像极了很多年前那只会飞的蝴蝶。
她把东西往妈妈面前一丢,声音尖锐:你害得我不能穿裙子,还让别人给我买,你想恶心谁呢?
我……我……
看着妈妈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她像是恶作剧成功了一样,笑得很邪恶。
她仍不解气,冲进房间里,拿出一把剪刀,当着他们的面,把那条公主裙剪得稀巴烂,连带着那年受伤的蝴蝶,一起坠落在尘泥里,不辨颜色。
你明知道我不能穿裙子,还用这个来刺激我,你到底安得是什么心?她望着妈妈眼里含着的泪水,肆意地笑了出来:我不想家里出现其他人,否则我就再也不回家了。
她把门用力地把关了起来,也许关得不只是那扇门。
外面的声音渐渐变弱了,只剩下妈妈无奈的叹气声。
当年的事是我不对,可是你知道吗?你爸爸不要我们,是因为你是个女孩,那天我出去见了他,不对,是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那个男孩看上去比你还要大,我当时就想着啊,天塌了,你该怎么办?
我知道你考了第一名,我很高兴啊,可是你太像你爸爸了,让我恨极了,我没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如果早知道……我……
门口传来妈妈的悔恨声,可是激不起她内心的波澜,如果解释的语言有用,那能不能……换回她的腿?
太苍白了,无力地让她开始怀疑是不是不该恨她,毕竟,她也是受害者。
既然解决不了,那她就飞走吧,像风一样,四海为家。
高考结束的时候,她填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学校,不出意外,大概四年都可以不要回来。
你真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妈妈试探地问了问。
嗯,我想去外面看看,也许能消除我对你的恨。她神色淡淡,语气淡淡,没有逃离的喜悦,心里头无端地冒出一股酸涩,让她烦不胜烦。
那……自己注意安全,给我……留个电话吧,可以吗?妈妈唯唯诺诺地模样,让她看得很不是滋味,可是却希望她一直都这样,就当做赎罪吧。
她随手写下自己的号码,带着东西走出了家门:你可以……去找他,我不会再干涉你了。
那天的风很凉,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
她拖着行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这里很繁华,很热闹,只是没有她。
她不禁扯了扯嘴角,想她做什么?真是……浪费时间。
到了宿舍的时候,室友们的家长都在帮着整理东西,只有她,孑然一身,看着忙碌的人,沙子跑进了她眼睛里,酸酸的,难受得很。
小姑娘,需要帮忙吗?邻床室友的妈妈是个温婉的人,见她一个人杵在那里,热心地询问着。
她的眼神开始聚焦:谢谢,不过不需要。
她早已习惯没有妈妈的日子,有和没有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只是看到别人的父母,心里还是涌起一抹异样,也许是在同情别人还需要大人帮忙吧。
她沉默地将所有东西整理好。
有室友惊讶地开了口:这么热的天,你怎么没准备裙子呀,你这么好看,穿上裙子肯定像公主一样漂亮。
她提着开水瓶的手顿了顿:我不喜欢穿裙子。
明知道对方没有恶意,可是说出的话就是让空气冷静。
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便打算去热水房接水,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你穿裤子也很好看,真的!
她没有回头,这个世上没有会无缘无故对自己好的人,愿意为自己付出全部的人,却永远的,不可原谅。
被仇恨寄生的人,眼睛里总会失去些东西。
她真的四年也没有回家,连个电话也没有打回去过,她也没有接到……家里的电话。
毕业后,她留在了这座远方的城市,斩断了和她的所有联系,她依旧不敢穿肆意飞扬的裙子,但也不再那样咄咄逼人。
你一直不回家,你妈妈不想你吗?朋友的声音将她从失神中拉了回来。
不了,反正她也不会想看到我。
风变大了,好像知晓了她破土而出的情绪。
走吧,去你家,你……妈妈挺好的。
其实我不介意你也叫她妈妈,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跨过时光隧道,又回到了她身边,以另一种方式。
太阳落幕,影子在地上长出了身体,它脱离了主人,乘着晚风去了它想去的地方。
起风了,出来觅食的动物们都已经归家了,那她呢?
那就在梦里的时候,偷偷回去看一下,就一眼。
喂?您好,哪位?
是娟儿吗?我是住你家隔壁的张阿姨,你妈妈……不是很好,她想见你一面,你看方便吗?
什么张阿姨王阿姨,我家隔壁……没有住人。
你说什么?她怎么了?不会是想骗我回家,不然四年都没有给我打电话?
哎呀,这些事电话里头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娟儿,你有空就回来一趟吧。
我没空,要上班,你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她仓促地挂断了电话,并且拉黑了这个电话。
其实她有回去的,大二那年,班里决定去她所在的地方玩,借着那次机会,她偷偷回去看了一眼,除了背驼了点,头发……又白了点,什么事情都能做,和记忆里没什么区别,现在就说身体不好了,谁信啊?
那天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那里却没有她,她找了许久许久,都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梦里的心悸感让她一阵后怕。
她急急忙忙开着车连夜赶回家,她甚至还在想,要是梦是假的,那就不恨她了,她……是个很好的妈妈,是她不好了。
她还记得九岁那年发高烧,吓得她半夜背着她去卫生室,等到了的时候,她好得差不多了,她的脚却被石子磨得出了血,从门口到房间,都有一条长长的血迹;十岁那年,她被人欺负,她直接找上别人家,让大人跟她道歉,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狠的她……
胸口的不适越来越清晰,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不恨你了,早就不恨了,真的……
等到她紧赶慢赶回到家的时候,那个小小的院子站满了人,还散发着一股突兀的白光,她跌跌撞撞地从人群挤进去,看到了黑白的照片,不对,她看不到黑白,那是假的,都是假的。
娟儿,你好狠的心,你妈妈……只想见你一面,你怎么就不早点回来?
那是谁,为什么穿着白色的衣服,还带着白色的头巾,不对不对,那不是白色。
她身体明明那么好,怎么会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是谁的恶作剧?
我已经回来了,那你……别闹了,好吗?她听着很多责怪的声音在她耳边闹哄哄地想起,谁在那里拉扯我?是她吗?别走太快,走慢点,等等我。
我不恨你了,别走,好吗?
她昏迷过去的时候,妈妈已经下葬了,留给她的东西不多,只有一本日记本和一堆裙裤。
娟儿,今天看到很多像你一般的姑娘穿着漂亮的裤子,像裙子一样,在空中勾出一个圆圈,她们说叫裙裤,我想你穿起来比她们都好看。
娟儿,我尝试着做了下,不好看,就不给你寄过去了。
娟儿,我做了很久,终于做出了几条好看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啊?
娟儿,你是不是改了电话,我怎么打不通你的电话?
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正确的电话啊。
她无声地哽咽着。
……
娟儿,有人悄悄告诉我你回家了,其实我的身体出了些问题,但不想你担心,我强忍着不舒服,在你面前表现得很好的样子,我是不是很有演员天分?
……
娟儿,这两年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度过,但我一定要等你亲口说不恨我了。
娟儿,我感觉熬不下去了,妈妈很对不起你,但妈妈真的爱你。
娟儿,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日记写到昨天就停笔了,明明那么痛苦,还要写,知不知道,自己的字写得有多丑?
她颤抖着双手打开包着裙裤的箱子,五颜六色的,很漂亮,像一只只艳丽的蝴蝶。
她连忙换了一条,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好看吗?她笑着问照片里的人。
我不恨了,不恨了……我从来没有恨过你,真的。
她终是抱头痛哭起来,比那年烫伤还要哭得厉害。
有些道理明白的太晚,有些遗憾只能永远的存在,这是成长的代价,但我不会后悔,只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大概会安慰她:我没事,我很好,真的。
她跟我说完这些事的时候,我看到一群蝴蝶停在了她的裙裤上,比任何一条裙子都漂亮,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