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尸体装进佛像供人膜拜,有的东西,远比凶杀更残酷而可怕——《大佛普拉斯》

今年我看过的电影并不多,一方面是好看的太少,一方面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和职场的打磨,让我对影视艺术不再有过去般的迷恋。


恰好也正是如此,让我偶然看完《大佛普拉斯》后,有了很深的共鸣。


结尾那首魔性的曲子,始终徘徊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它写满了乡土温情,却又流露出小人物的辛酸。


作品没有华丽的视觉,跌宕的剧情,它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讲的是偷窥与谋杀。


但二者其实都不重要,因为你会发现,有远比谋杀更恐怖、残酷的东西。



落土七分命


电影的主角是两个小人物,他们分别叫肚财和菜埔。


肚财没有亲人,平日靠着捡废品为生,风雨无阻。


他一整天挣得钱,只够买一个便当,所以他在收瓶子的时候,不嫌弃陌生人的口水,把别人喝剩的饮料一饮而尽,也会去超市捡人家不要的过期食物。


人们触手可得的东西,对他来说却是消费不起的奢侈品。


菜埔好一点,他在工厂当夜间警卫,工作相对轻松稳定,不需要在外面风吹日晒。


但他有一位生病的老母亲,工资不足以维持生活,所以他会在白天去做兼职。


电影是怎么展现他们工作过程的呢?


肚财把一天的成果运到废品站,结算时,却发现报酬比以往少得多。


老板的解释是他现在看不上肚财的份量,如果不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他都不会考虑收。


老板的语气没有丝毫愧疚,反倒是希望肚财能够“感恩”。


肚财没有争辩,他大概知道无济于事,不想浪费这个时间。


菜埔的兼职是出殡乐队的鼓手。他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引起了乐队指挥的不满。


休息的时候,领队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菜埔后背狠狠踢了一脚。


菜埔被踢倒在了地上,比起身体的痛苦,精神上的耻辱更叫人难堪。


可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说一句话,垂着偷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就像一个木偶杵在那。


仿佛尊严这东西,在他身上从来就不存在过。


一天深夜,肚财来值班室找菜埔。


两人聊到一半,肚财去了一趟超市,捡两人吃的过期便当作为夜宵。


回来的时候,肚财看到了站在工厂外的一位女士。


肚财很好奇女人和老板的关系,询问起了菜埔。


菜埔性格本分,叫肚财不要去管厂外的事。


肚财拿过期的便当准备看电视下饭,却发现电视坏掉了。


失去乐子的肚财,很快又想到了一个新乐子。


叫菜埔把他老板的行车记录仪,看看里面有什么猛料。


菜埔是一个有自己准则的人,他觉得不应该偷看人家的私生活,但这份准则并不坚定。


菜埔不肯,肚财便一直说,三言两语下菜埔很快动摇,纠结了一阵,还是放弃了挣扎,果真照办了。


这里展示出了菜埔作为底层人的另一面:怯于抗争,羞于拒绝。


而同样是底层人的肚财,只是在菜埔的值班室里,他才能挺直腰板,寻到一点可怜的自尊。


“落土八分命”。


这是菜埔总结出来的人生道理,而在这部影片所描绘的故事中,它也是牢不可破的真理。


整部电影,都是黑白画面,只有在黄启文的行车记录仪里,世界才是彩色的。


而他们所看到的富人世界,是这样子的。


这种场景,他们过去可能幻想过,但现在有了声音的引导,会显得更加真实,总比纯想象好得多。


富人们从嘴角里溢出的几滴汤汁,对于穷人们来说,都可能突破他们的想象边界。


穷人们不是不努力,而是努力在现实种种无形的壁垒面前,脆弱得如同笑话。


他们努力的终点,也只是为了活到明天而已。


所以,肚财和菜埔有幸窥见了有钱人不一样生活,很快便投入进去。


而悲剧,也在此刻开启了倒计时。




两分靠作弊


视频里的男主人,是菜埔的老板,叫黄启文。


他代表的是影片中的富人阶层。


肚财说过落土八分命,剩下两分靠作弊。


而启文,这两项都沾了点。


他在海外留学归来,组建了家庭,并把家人移民到了美国生活。


事业上,他在当地开了个铜像厂,最近很接了个制造佛像的业务。


佛像做好后,要移交给僧人们进行“护国法会”,以此祈福消灾。


负责监工的叫高委员。此时的他带着自己的私人秘书,在黄启文的带领下参观项目进展。


这位秘书叫瓦乐莉,但她实际上的工作,影片展现得很直白。


这是瓦乐莉来之前,高委员的办公桌。


这是瓦乐莉来之后,高委员的办公桌。


高委员在办公桌上工作的时候,瓦乐莉就在桌子下面操作。


这便是两人实际的关系。


为了接订单,启文经常会跟他们的政界朋友们混在一起。


有老板、有官员,自然就会有美女。


影片给我们呈现的是一个浴池派对,都是当地有名的人物,黄启文作为商业人士,也在里面。


但他只是在角落里,不怎么参与话题,因为他跟一位叫Cucci的女人好上了。


中途,黄启文带着Cucci去了一个神秘的地方。


正当两人在车上快乐的时候,黄启文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


打电话的人叫叶女士,是肚财的第一任情人,也是肚财在工厂外见到的那个女人。


她出现在工厂外,正是为了找黄启文。


过去的她大概很讨启文的欢心,但现在已人老珠黄,启文日久生厌,把她当作麻烦。


如果说肚财和菜埔的烦恼,是如何开始第一段感情。


那么黄启文的烦恼,便是摆脱一段又一段的旧恋情。


叶女士站在厂房外,给启文的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得到回应。


Cucci听着烦了,接通后把电话给了黄启文,然后下车吸烟,给他处理这件事的空间。


两人的对话,透露了一个细节:黄启文接到的佛像订单,原来是他用身体从陈秘书长那里换来的。


这便是黄启文的那三分“作弊”。


叶女士放弃了对黄启文的幻想,想在分手前敲一笔钱,来补偿自己浪费掉的青春。


如果黄启文不同意,她便会把他们的关系告诉黄启文的妻子,她觉得这样能拿捏住黄启文。


叶女士显然不够了解她的旧情人。黄启文选了更省事办法:让叶女士永远闭嘴。


于是,叶女士愤怒的控诉,很快变成了痛苦的哀嚎。


在行车记录仪的视频里,我们能听到他给叶女士的回应,是一下又一下的重击。


回到工厂的时候,叶女士还没彻底死去,艰难地从车前爬起。


正在拜佛的黄启文回过头来,缓慢起身,冷静地走到叶女士身边,继续他未完成的灭口计划。


这一次,叶女士终于死得不能再死。


黄启文把旧情人的尸体藏在了佛像里,然后一夜未睡,一个人把佛像焊接好,这便是他给护国法会准备的大礼。


第二天一大早,伙计们赶到工厂,神奇地发现佛像已经被焊接好。


黄启文从后面走来,解释说因为嫌他们干活太慢,所以就自个通宵把它完成,对员工进行了一顿PUA。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黄启文确实很拼搏很敬业,才能做到一个人超越一个团队的高效。


他的“高效率”尤其体现在他的另一项事业上——不停地更换伴侣,这体现出远超常人的精力与热情,因为他除了女人,对男人也来者不拒,所以得到陈秘书的宠爱,接到了大单,在事业上更进一步。


但黄启文还不知道,他那晚的一举一动,都被忠实地记在了行车记录仪里面,不久后会有两个可怜人见证他的杀人“事业”。


这是启文的灾祸,也是那两位可怜人的悲剧。



局外人


此时的肚财和菜埔,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灾难。对黄启文的风流往事看得津津有味。


这个内容并不太长,后面都是千篇一律的马路巡逻。


他们无聊得睡了过去,直到被一阵汽车鸣声惊醒。


菜埔急忙地去找钥匙,慌张地给他的老板开门。


肚财就像见光的老鼠一样,躲进了更加阴暗的角落里,惊恐地探出头,小心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他没有做错什么,又在害怕什么呢?


表面上看他是在害怕黄启文,但为什么要害怕黄启文呢?


就像我刚刚对肚财的比喻一样,老鼠害怕人很正常,毕竟他和黄启文在物质生活的差距,已将他们异化成了完全不一样的物种。


直到确定黄启文彻底进去,他才敢又挺直着腰,质问菜埔他老板怎么突然回来,只有在菜埔这里,才能像个人。


第二天白天,肚财正在拾荒,偶然间遇到了释迦。


释迦是肚财的另一位好朋友,但他很奇特,因为他在影片的台词只有一句:逛一逛。


他每天都很忙,忙着逛一逛,但好像又看不到他逛出了什么名堂。


他在附近逛了无数遍,除了肚财,都没有人认识他。


肚财见他没有在忙实际的事,便拜托他帮忙一起运送废品。


在拖运途中,他们遭遇了两个警察。


另一边,菜埔在帮老板取快递的时候,正好在电视里看到肚财被警方带走的新闻。


新闻把肚财描绘成了精神有问题的危险男子,攻击盘查的警察,最终才被警方控制住。


通过旁白,我们大概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肚财的电动车没有车牌,警察想例行公事把它带走;但对肚财来说,车是他唯一的吃饭工具,关乎他的生存,所以尝试阻拦。


但他的这个举动,反倒引起警察的过激行为。


所有才有了新闻里警察把肚财牢牢按在地上的画面。


这便是事件的真实经过。


肚财的对警察的称呼也很有意思,他喊的不是警察叔叔,也不是警察先生,而是警察大人。


虽然已经是文明社会,但平等、自由的观念似乎一丁点都没有灌进肚财的脑袋里,他就像被隔绝在了文明世界之外的老鼠,对于文明世界里的人物,从来都没有反抗和辩解的底气。


释迦的表现就更有趣了。他既不帮忙,也不逃走,而是坐在自行车上,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仿佛一个局外人。


是的,肚财是文明世界的局外人,而释迦则是一切事物的局外人。


但警察不认可他这个“局外人”的身份,把他连同肚财也一起带到了警局。


好在他们没有犯过什么实质事,所以只是简单回答了下情况,就被放了出来。


但肚财的车,是拿不回了。肚财大概正是预见了这一点,所以才少见地敢跟警察起冲突。


毕竟捡到一台能用的电动车,难度可比菜埔捡电视机要大多了。


他有一个很够意思的朋友,叫土豆,刚好抽奖抽到了新的电动车,知道了肚财的情况后,便把旧的借给肚财谋生。


画面一转,佛像到了交接的那一天。


一群僧人在高委员等人的带领下,来到了黄启文的厂里。


这里的对话很有意思。


跟着大师身边的一位师姐,对佛像吹捧了一番,说佛像看起来佛光普照,心情就这样平静了下来。


她当然不知道,佛像里面正藏着一具尸体。


启文可能通宵搞得太累,难免组装得马虎了一点,让师姐看出了佛像的不协调,还指出了具体的细节。


高委员想省事,能一次验收最好,所以第一个出来辩解。


说是辩解,倒更像是人身攻击,直接讽刺起了人家的外貌,希望师姐能知难而退。


师姐也不是善茬,被怼得急了眼,便暗暗敲击高委员和他旁边瓦乐莉的特殊关系,威胁意味很强烈。


高委员被精准地拿捏住了痛点,立马就怂了,表态让启文当着大家的面把佛像锯开,重新调整。


这个提议可黄启文吓了个半死,他急忙上前解释,说自己抱着一颗感恩的心,制作的时候如何如何认真细致云云。


他当然不是为了什么艺术和什么感恩,而是不希望他旧情人的尸体,成为在场所有人的惊喜。


但有高委员和陈秘书长在,他没有话语权,高委员担心再闹下去师姐又要继续乱说话了,他强硬表态就按师姐的意思办,把佛像重新调整。


不过好在不是现在当面锯开,等法会那边的人走了后,他的伙计们,一改往日的懒散,个个都很努力很拼命,恨不得把以后的力气都在今天花的光光。


他的员工拼命,大概是加钱的魔力,而启文,则是为了保住他罪恶的未来。



有时候,偏见即是正确

 

电影中间有个桥段很有意思。


肚财罕见地来到偏远的海边拾荒。


这里有一间衰败的屋子,肚财在里面碰到了一个肥胖的男子。


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废旧的木床上,对于肚财的闯入,他没有半点反应,一句话也不说,就呆呆地望向某处。


镜头里,虫子在他的后背攀爬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尊静止的人肉佛像。


肚财关心地问男人怎么回事。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又恢复到了呆滞的状态。


同为底层,肚财常常能遇到各种不幸的人。


他们本应相互帮助,彼此取暖,却都自身难保。


连挣一个便当都要费尽全力的人,又哪来的资格帮助别人呢?


肚财唯一能做的,就是问候与倾听,这也是他能提供的最大的善良了。


但男人始终拒绝沟通,没人知道他来自何处,也没人知道他遭遇了什么。


肚财不理解男人,男人也不奢求肚财的理解,他似乎只想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安静地死去。


有的东西,注定别人没法理解。


那时肚财的心中有很多疑问,但他没有一直追问,他还要干自己的事。


没多久,天空下起了大雨,肚财离开了那间屋子。


肚财没有躲雨,而是继续去找废品,恶劣的天气能影响很多人,但成为不了肚财休息的原因。


因为他的肚子可不会因为天气差就可以不吃东西。


肚财从来不在乎天晴还是下雨,毕竟不管怎样,他都是很难。他光是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有解决不完的困难。


而贫富的差距,不单单在于物质,也包括思想认知。


比如在肚财通过行车记录仪,看到黄启文和异性的每一次放纵与喘息,他都下意识地理解为真爱。


比如在听到叶女士和黄启文的对话时,他还以为叶女士对黄启文是真感情,跟菜埔吐槽他老板很绝情。


越是吐槽,疑惑就越深:怎么每个人女人都在爱黄启文?


这是认知上的局限。站在穷苦人的视角,他觉得性应该是爱人之间的事,起码是有感情基础的。


所以他想象不出富人们的极度荒淫,更没办法理解社会资源形成的绝对优势。为什么是绝对优势?因为它能凭空、批量化地制造出无限的性资源。


他所理解的真爱,其实也就是人们刻在基因里,对绝对资源的绝对崇拜。


他和菜埔从来就没有真正拥有过性,仅有的性认知,还是来自杂志上的妙曼女郎。


他把感情和性划为等号,就像是古代的草民觉得皇帝都是用金铲子锄地。


所以当他和菜埔见证了启文对叶女士的残杀后,他们那早就千疮百孔的心,再次挨了一顿重击。


视频里的启文每敲一下,视频外的肚财就往后退缩一下,并伴随着痛苦的声音。


菜埔不忍心看下去,关掉了视频,两人的心情被这场凶案弄得十分低沉。


肚财因为恐惧想要离去,菜埔则因为恐惧挽留他多留一会儿。


菜埔问要不要报警,肚财说不要,还劝他多想一想自己的母亲。


在他看来,警察是站在富人那一边的,他们甚至没办法保证他们的安全。


但他们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于是惊恐地一直坐到了天亮。


既然问人行不通,就去问神。


一个所谓的大师给他们演绎了引神上身的戏码,嘴里一直发出类似鸭子的怪声。


结果最后得到的所谓神意,就是叫他们要坦坦荡荡做人,孝顺父母这种正确的废话。


连续找了好几位大师,结果都不太如意,肚财气的破口大骂。


另一边,黄启文因为叶女士失踪一事,被叫到了警局。


电影在这里塑造了一位正直的警察,他敏锐地觉察到了黄启文和这个案件的关联。


黄启文说自己和叶女士是普通朋友,可问到叶女士为什么会给他这个普通朋友打上百个电话时,他紧张的回答反而坐实了他的嫌疑。


警察抓住了这个疑点,反复敲打启文,眼看着能逼问出更多线索的时候,警局闯入了一位不速之客——副议长刘三城。


副议长是站在黄启文这边的,他为黄启文打抱不平,说启文董事长是个很善良的人。


怎么个善良法呢?


副议长的原话是:启文董事长为社会出钱出力,没读书的人,他就拿钱给人去读书;出殡没棺材的人,他就买棺材给他。


这里充满了极具幽默的讽刺手法,仔细回想,拿钱给人读书,指的不正是Gucii吗?


给棺材,对应的正是叶女士,只是这个棺材不太寻常,是用启文董事长厂里的那尊佛像做的。


警察的级别没有副议长高,再加上副议长完全是一副不讲道理的姿态,所以我们看到了这样的一副画面:


正直的警察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副议长喋喋不休地为启文鸣不平,而分局长则一直在点头哈腰地给副议长道歉。


最后,分局长也把压力给到警察,问他启文是否可以走了。


真相必须给权势让位,眼前的一幕荒诞至极,但正直的警察知道自己孤掌难鸣,愤怒又无奈对分局长地说了一句:要怎样随便。


谁知这句话惹到了副议长。他觉得自己的级别比局长高,这个小警察居然只回应了局长,没有给他足够的面子。


于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以一种街头混混的姿态,教一位正直的警察社会规矩:如果他是这样在社会上混,坟头草已经长到人那么高了。


于是,一个凶杀案重大的犯罪嫌疑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离开了警局,就像主人离开了自己的住所一样,没有任何阻碍。


这一幕,正好验证了肚财“警局都是有钱人开的”的推论。


反对报警,不一定是个错误的决定。


肚财对社会司法存在很大偏见,能称呼警察为“大人”,但这份偏见,不是凭空而生,更不是愚昧无知,而是来自他过去经验的朴实总结。


偏见,在荒诞的现实下,反而成了正确。



苦难,已融为生命的一部分


夜间,黄启文走进了值班室。


菜埔反应激烈地从座椅上离开,一边退缩一边胆怯地望着自己的老板。


启文一改过去的那种冷酷和苛刻,关心起了菜埔最近的生活状况,钱够不够用,天花板漏不漏水,空调冷不冷啊。


他当然不是真的关心,而是在降低菜埔警惕性。


警惕性低了,他才能问出一些东西,好判断菜埔对叶女士这事到底知道多少。


他在杀死叶女士的时候,假发掉下来过,所以他主动摘下了假发,问菜埔看过他这个样子没有。


菜埔为了自保,摇了摇头,但他这个模棱两可的回应显然不能让启文满意。


于是启文换了个问法:你真的没看过我这样?


这个时候的菜埔换成了点头。


启文进一步问:你现在点头的意思是你看过还是真的没看过?


结果菜埔的回应又变成了摇头。


到这里的时候,黄启文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不再追问,而是起身一边对着镜子打扮一边问菜埔他的母亲最近怎样。


他当然不会在意菜埔的母亲是死是活,他的目的在于警告菜埔: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


他了解菜埔的性格,知道他胆小怕事,只想独善其身,这也是黄启文雇他看厂的原因。


最后,他给菜埔说了句“人最重要的是平安”,便放心地离开了。


那晚,肚财一直守在门外,直到启文离去,他也不敢进去。


此时的旁白是这样的:在阴暗的黑夜,淋着毛毛雨,二个人静静地照在那,菜谱看着肚财留恋着眼前的景色,眼中透露出淡淡的不舍,他想要安慰肚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影片在这里用了“留恋”、“不舍”两个词,几乎是明示了肚财的结局。


同样的,这一天释迦梦到了肚财的死亡,被惊醒的他再也睡不着,直觉告诉他肚财也许真的出事了。


平常的肚财每天只吃一餐,只是偶尔会拿超市过期的食品当作夜宵。


但这一天,他在监狱做饭的阿姨那里,终于吃到平生最丰富的一餐,也是他人生最后的一餐。


阿姨似乎也知道这一点,特意给他加了根鸡腿。


有意思的是,这种镜头表达方式,不止是告知了观众肚财的命运,似乎影片中的人物,都能知道后续的走向。


可是,肚财还是死了。


他们都知晓即将而来的灾祸,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一秒一秒地等死,比起不幸的意外,这种未卜先知的无力感,才更叫人绝望。


或许,这便是一些底层人,永远无力改变的宿命。


就像肚财和菜谱辛苦大半生,脚踏实地活着,没有伤害过别人,却被赶出文明社会的边缘,生存空间被一步步地挤压,像老鼠一样穿梭在无人留意的阴暗角落里。


他们不在乎烈日与暴雨,因为贫穷与苦难,已经融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隔天的清晨,肚财像只烂掉的老鼠一样,死在了路边的沟里。


警方在他身上检测出了很高的酒精值,疑似喝醉后出车祸而死。


对于肚财死亡经过,电影并未给出明确的解释。


但剧情上面已经暗示得很清楚:黄启文知道肚财经常来警卫室找菜谱,菜埔知道叶女士的事,那么肚财是否也是知情人呢?


黄启文可以放过一个担心、有把柄、他清楚底细的人,但不会放心一个他根本不了解的人。


那么车祸,就不会是一场简单的意外了。


但一个从不喝酒的人,为什么会在某一天突然喝的酩酊大醉呢?


还记得影片中间部分吗?肚财在海边遇到了一位寻死的男人。


那时候的他,不明白男人为何而死,不明白他为何一言不发。


但现在,他理解了这个男人,因为他现在遇到了和男人一样的难处。


这个难处不是来自物质,而是价值观和对生活的迷惘。


一方面他有着很朴素的价值观,既不应该伤害别人,也不应该见死不救,但另一方面又深知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不知道向谁求救,没办法告诉任何人,他把自己的无能当作了对死者的亏欠,更为将来的生活充满了恐惧……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碰撞,挤压,最后爆炸。


亲眼见证过一场谋杀后,他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从容地活着,他有很多种心情,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释放,以至于变得极为纠结、痛苦。


有一句有失偏颇的话,放在这部电影里却恰到好处:穷人除了生病外,一切的痛苦都来自与你的价值观。


喝酒能麻痹人的神经,能让大脑失去痛觉,以至于产生一种走出现实这个局的快乐,但代价,是失去活下去的本能。


是的,虽然他会偷窥,会怂恿朋友做违背对方意愿的事,但他的心灵,还保留着人最原始的善良。


也正是这份无能的善良,葬送了他的生命。


释迦在肚财的死亡现场,望着地上的人形线,陷入了深思。


他没有悲悯,反而是庆幸。


在他看来,肚财死去不是一件坏事,起码在死前,还能在地上留下一点痕迹,会有警察不断地给他拍照,会为了他的死做些什么。


老鼠死去,起码还有人清理尸体。


飞虫死去,连遗忘这个事都不会存在。


因为遗忘的前提,是记得、知道。


而现在他唯一的朋友,已经不在这个世界。


他就带着这种心情,骑着单车又到处逛一逛,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哪里才是他的归宿。


菜谱想的是另一件事。他回想起那晚老板跟他说过的话,坚信是老板和他的朋友们,杀死了肚财。


他觉得自己会是下一个,所以去找他的叔叔,希望他在自己哪天“意外”死去后,能替他照顾他的母亲。


他叔叔现在以摆摊卖眼镜为生。


菜埔寒暄一下,准备说出自己的请求,但只要一提到母亲,就会叔叔粗鲁地打断,他总说:哎呀,你妈妈我知道,你妈妈买菜我还看到过她……


说完,便找个理由说菜埔该换副眼镜。


菜埔多少次提到母亲,叔叔就多少次强调这句话,并一次比一次不耐烦,一次比一次迫切地要求菜埔买他的眼镜。


如此反反复复,菜谱也被绕了进去,最终他还是没能把请求说完全,反而被迫花300买了一副根本不需要的眼镜。


更搞笑的是,菜谱买的眼镜,本就是他自己的那副。


叔叔是他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了,可对方却连听他把话说完的耐心也没有,话题全围绕着自己口袋里的那点钱。


给完钱后,他没有再说任何话,就在那呆呆地坐着,感受着困惑与无助。


讽刺的是,他最害怕的黄启文,突然叫他带母亲去正规的医院检查,住院的事项黄启文已经全都安排好了。


菜谱想不明白,凶残苛刻的老板,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在母亲的病房,他打开了窗,望向远处的街道,感受着猛烈的风。


他突然觉得他活了几十年的这个世界,竟是如此的陌生,愈发地惊恐、胸闷。


这几天的气候很好,菜谱打算修一下漏水的屋顶。


怎么修呢?花钱请人是不可能的,他去领了一张副议长选举后的海报,他就把海报堵在了屋顶的缺口上。


也许,这是副议长唯一一次,实现了为民挡风挡雨。


修完屋顶后,菜埔考虑了很久,决定去肚财的家看一看。


肚财的家,给人一种很神秘的感觉。


因为做了那么久的朋友,肚财还从没邀请过他去过家里,也从来没邀请过别的什么人。


像肚财这种靠捡垃圾的流浪汉,给人的印象应该是“破旧”、“简陋”、“肮脏”,可菜谱进去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温馨、充满童心的房间。


房间中间,是肚财自己搭建的飞碟,飞碟里面,藏满了肚财夹来的娃娃,以及从杂志上剪下的美女图片,肚财每天就睡在这里。


说它这是一个浪漫小公主的床,也不会有任何违和感。


这便是肚财内心最真实的宇宙,他不愿意给任何人分享,这是唯一能属于他的地方了。


这一刻,菜谱才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这位朋友。


作为肚财少有的朋友,菜埔觉得有必要给他办个葬礼。


他邀请肚财的另外两位好友,土豆和释迦,一起凑点钱,组了个简单的乐队。


出殡那天,土豆端着遗照,释迦捧着骨灰,灵车在后面缓慢地跟随。


同一时间,佛像也到了交接的时候。


与肚财的葬礼相对应,法会的人运送的佛像,其实也是灵车,里面装了叶女士的尸体。


她就这么跟着用佛像做成的棺材,一起被运到了法会场地。


同一天,不同的人,不一样的葬礼,显得诡异而幽默。


结束后,菜谱因为遗照的事,和土豆吵了起来。


他觉得土豆对肚财不够尊重,这是他全剧唯一的一次愤怒。


争吵很快变成了肢体的冲突,土豆在前面跑,菜谱在后面追着打。


原地,释迦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举着伞坐在破旧的沙发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四处张望。他彻底成了一个局外人,这个世界不再与他有任何关系。


另一边,佛像很快被运到目的地,被安置在法会现场的中间。


几千个僧人聚在周围,共同对着佛像诵经祈祷。


整个屋子本来是大家一起诵经的声音,但念着念着,四周慢慢安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佛像里传出的诡异响声。


屋内突然兴起了一阵风,吹灭了蜡烛,让氛围显得更加怪异。


全场人都留意到这个声音,正来自他们眼前这尊神圣的大佛。


而影片,就此结尾。



总结

 

毫无疑问,这部电影写满了小人物们的悲剧,很多的细节,都自然流露出了生活的苦难。


但我在看的时候,并没有很强烈的压抑感,不像我近期看的部分院线电影一样,很寻常的事情,都偏要拍的一惊一乍,用十分的煽情,来修饰一分的故事。


而这部电影正好相反,用一种很特别的手法,淡化了悲剧本应有的伤感,显得不那么明显、尖锐。


角色们很多的困境,换做我们都难以走出。但电影并没有将它们放大,更没有往里面填充任何情绪。


导演描述得相当克制,就像旁观者一样,毫无表情地讲诉着,只是在其中会增添一点幽默的讽刺艺术。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他们的困难之所以不值得大书特书,是因为实在太多太多,以至于困难都成了他们生活里毫不起眼的一部分。


就如影片旁白所描述的那样:他们光是活着,就有解决不完的苦难。


肚财是这样,菜谱也是这样,而释迦,已经是对苦难麻木到彻底失去了感觉,所以成了人类社会的局外人。


细分来说,他们又有点不一样。


菜埔胆小、守规矩,但缺乏主见,很容易因为别人的话而改变主意,在很多事情上,他表现得木讷,不懂变通,比如肚财让他拿行车记录仪的储存卡,他把整个的记录仪都拆下来了;黄启文吩咐他拿快递,他却木讷地追问老板快递细节……


更比如他不理解亲叔叔不愿意帮助自己,黄启文反而突然对自己母亲照顾有加,如果换成肚财,大概很快就能反应过来。


但也正是如此,才得到了在黄启文的雇佣,让他夜间看厂。再加上菜埔有个生病的老母亲,好控制,所以即便知道了黄启文的杀人秘密,黄启文也还是继续留着他。


肚财则机灵很多,比菜埔有见识,很多东西一看就明白,脑子里有很多的点子,比如说叫菜埔偷拿他老板的行车记录仪,同时还强势,威逼菜谱去做他本人不太乐意干的事——只是强势仅限于在和菜谱的相处上,在面对警察这些人的时候,他称呼的是“大人”。


但野蛮和粗鄙只是他外部的表象,在结尾,菜埔带着我们看到了肚财纯洁、童趣的一面。


他们两人还有个共同点:在面对文明世界主流人士的表现,是畏惧而懦弱的。比如废品站老板,比如警察,比如殡葬乐队的领队。


而释迦从头到尾就没说过几句台词,他的一切行为都跟正常人显得格格不入,对一切事物漠不关心,就好像他与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构建过任何联系,因此也不具备任何情感。


释迦为什么会这样,真的只是因为他自己的原因吗?不太忍心再往下细想。


整部影片围绕着一件凶杀案进行叙事,但认真多看几遍后,还会觉得,凶杀案本身,真的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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