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夏

【1】无需解释的缘分

七月,南方梅雨初起,湿漉漉的树木遮住三楼卧室的小窗口,小区的路上和不远处的健身器材都沉浸在淅沥的雨声中,少了孩子的喧嚣和往来遛狗的声响,反而更静。顾凌倚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树,绿荫似有遮天蔽日的冲动,圈起这一方小世界。

手机叮咚一响,将他思绪拽回,窗边人却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顾凌才转过身,在书桌一角找到手机,屏幕上亮起一个许久未见的名字。

 “何清”。

微信好友邀请。

顾凌愣了愣,没有动,窗外雨声不断,任由屋内人天长地久地伫立下去。

何清。顾凌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手指无意地摩挲着手机的边角。

记得上学的时候他坐在顾凌前桌。

那时他长得好看,招女孩喜欢,总是很热闹的样子。

“诶你知道吗,三班有个女生喜欢何清。”

“何清,去吃饭吧?”

“他和班长谈恋爱就是为了避开那个女生。”

“那天合唱比赛他穿着礼服的样子好帅的,像王子。”

“班长的爸爸找他谈话啦,意思说你如果喜欢她就不要耽误她,先好好学习。”

人言人语,来来去去。顾凌就仿佛一直坐在座位上,看他起落,看他张扬,看他如鸟儿停泊,如船只飘荡,如风中的云,不知道它要去的地方。

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顾凌拿捏着分寸,有意躲他远远的。无奈受座位限制,抬头不见低头见,每当他回过头来找顾凌说话,每当他趴在桌上懒懒地睡觉,每当心头一动,顾凌只有悄悄地评头论足,将他一举一动视为幼稚,数落一圈,调笑一圈,却不知标榜成熟的自己,也是个幼稚鬼。

后来升上高中,两人去了不同的学校,再也没有联络。时隔八年,光阴一转,当何清口中的小时候真的成了小时候,再见面,谁知仍是同样的心动。

这暗地里合了生理学老师所谓外分泌相投的解释,顾凌心里乱糟糟的,像是冥冥中欠了债。

是大学毕业,何清不知从哪凑了两个初中同学,说是一起吃饭,莫名加了顾凌微信,喊他一起。顾凌对那时的自己和同学都没了印象,名字一摆,模糊面貌明暗一闪,再无其他。

七月,市中心的地铁站,男女老少一头扎进地下,带着对艳阳、车流和耳畔知了的恐惧,汇入荒凉嘈杂的人流。顾凌站在2号线安检口外的柱子边,等了两分钟,一转头,就看到一个高高的身影走过来。

那是夏天,他们大学毕业的暑假,何清穿一身黑,黑色的背包,比印象中高出一大截,但他的脸型轮廓、走路姿势,甚至那看起来有几分闪躲又摄人的微笑,还是不自觉和小时候的模样重叠起来。

小时候,顾凌无声地笑了笑,这人喜欢称初中时为“小时候”,语气中总难掩如数家珍的老成,顾凌听着别扭。

“顾凌还是老样子啊,没怎么变。”何清说,声音轻快地在弥漫着潮气的地底下散开。

顾凌挑眉,不知何意。

何清像是也没料到这种客套话还需要事实依据,强自解释道,“还是一副很会读书的样子啊。”

顾凌笑笑,没把它放在心上。

这样流水般的人言,这种讲不厌的废话,这一个刻板的印象,这副扇面上的美人图。

但后来每每回想,总能从中品出别的滋味,像是不自觉之间挪动了界限,为了更靠近他,为了更包容他。但不知这是错的。

每每回想,他说的那个“凌”字咬得特别标准,没有南方人的前后鼻音不分,只一个字,便有金石撞击的回响。好像何清说了好久不见,或是自己说的好久不见,也记不清了,总之,该有人说好久不见。

那时,还有一个月顾凌就要出国读研,心里闷闷的,也不想讲,酝酿不出喝酒叙旧的心情——就把自己随意调整到社交状态,没心没肺地将一整晚应付过去。

可就算他诚心诚意,又哪有什么旧情可言。

除了何清,桌上还有江流和一个女生。

何清与江流从初中同班到高中同班,顾凌见到他并不意外。可那个女生,是初中班上喜欢何清却又闹得不愉快的,大家都知道,这样也能成为多年后的好朋友,顾凌心里憋着一口气,叹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既觉得别扭,又佩服。

于是不禁想起初中班上的小故事,例如何清和班长谈着恋爱,被班长爸爸叫去理性友好地谈话,又例如传闻他和班长交往是为了避开别的班追他的女孩。那些课间的交头接耳,放学后的流言蜚语,就像夏日里几下闷闷的雷鸣,当你以为它要打破乌云连绵的低气压天空时,它只是一划而过。

从小就是个麻烦,顾凌举杯一碰,礼貌地笑着,心里却这样想。

何清说毕业后会去苏州工作,兴致勃勃,讲了一堆笔试面试的事情,满满少年时的朝气和遮不住的孩子气。后来,顾凌无意间得知何清的知乎账号,发现有一篇面经分享就是聚会当晚写下的——他远在异国,回想起那个日期,想起餐桌上幽幽的吊灯,奇怪又俗套的菜名,女孩如花的笑容,走道上优柔缠绕的吊兰,心中百感莫辨。

四人餐桌,他粉饰太平,眼中只有对面的人,只有那人的生活、喜怒、感知、甚至一切,可原来对方眼中,也只有他自己。仿佛这一面只是飞虫与深潭的一碰,虫儿顺风离去,水面涟漪不息。

看官莫怪,这本不稀奇,试问有谁能看见光暗处一言不发的雕塑。

若风叹息,那一定是问,谁会像顾凌同学这样,心静如水,又平白无故地,许这人扰乱。

顾凌自己却不承认,他只道他不念旧情。记得上学时何清向自己推荐过《岛》,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看,常常在书店、网络、榜单、推送、意外的角落看到这本书,但一直没看。伴着那个字,总有一个名字悄然划过心底,像海面下无声游过的阴影,只有被俯拍到了,人们才后知后觉。顾凌从不敢翻开这本书,他解释道,因为不感兴趣。


【2】平生最好不相见

艳阳一照,郁郁葱葱,留园的四月弥漫着高饱和色调,空气都显得稀薄,亭台楼阁,无不入画。园中小路曲折,带着石子铺成的黑白暗纹,鱼如腾跃,鹤如蹁跹。三两步外,不成规矩的石阶,映着散漫慵懒的山屏,移步间偶见影照的美人,四月好景,无不上心,古称“寒碧山庄”,倒是唐突。

人间苏杭的美梦,足以让畅快之人诵一句“春有百花秋有月”,让幽咽之人叹一句“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那是硕士毕业后的一年,顾凌搬到苏州工作,半夜兀自醒来,睁着眼愣了愣,恍恍惚惚,看着还没亮的天,将大梦拋诸脑后。

前半夜莫名一梦,梦到小时候外婆家的老房子(这是真的小时候),他独自坐在屋檐下等,不知在等什么,可心里面沉沉的,有种很小心而上心的心情。

明月悬在天心,看不清是缺是圆、云聚云散,月光淡淡地映在台阶下的院子里,夜色仿佛深潭的凉水。一个身影从不知什么地方走来,仿佛就是他等的人,一步步走来,近了一看,是何清。

顾凌试图再次睡去,却还沉浸于梦里的心情,一笔一划都记得清楚。一个蛮荒的念头兀自萌生,顾凌冷冷看着,任它自生自灭——想见何清。

这奇怪的念头,遏制不住地生长,细想却不以任何结果为导向,只是盘旋在心中,一圈一圈,沿着鸽群巡回的路线,无尽地盘桓,还伴有久久不散的回音,弥留天际。

顾凌叹气,思考了片刻,归因于欠何清一顿饭。

良心不安,终得此梦。

于是他顺着这个思路,考虑要不要还一顿饭,以求安心。这冠冕堂皇一了百了的初心,却没能避过良心的挑剔,他把自己推了又推,往回走了又走,沉默地盯着手机,终于在猛一眨眼间任由冲动驱使,发出一条请吃饭的微信,诸般种种抛掷脑后。

他心中空荡无言,像是非要听一听命运的回答。何请说好呀,就今天晚上吧。

一处居酒屋。

“我平时是不把头发梳上去的,但今天理发师帮我抓了一下。”何清说道。

“挺好。”露出了额头,干干净净的样子,像个学生,又稍带大人的成熟。好看,顾凌心里这样想,面上只是笑笑,看上去有些不以为意。

像是重复了上次见面的流程,全程还是听何清讲工作上的事情,顾凌望向他发光的眼眸,为他蹦蹦跳跳的语气抿嘴而笑,佯装自在地扫过他嘴角的笑容,呼吸一窒,多想每天都逗他笑。

顾凌倒酒的手不易察觉地一晃,想起了小时候的他,觉得这人言语行状至今仍是幼稚,却又不止幼稚。一个孩子,似乎只是心智在成熟,见过百态之后,对待人生的期望与希冀仍未削减,坦荡无拘,令人羡慕。

但是理智告诉他,对于多年不见的朋友,不宜评价太深。

“你怎么来苏州了?”何清问。

“就,被老板挖过来了。”顾凌稍稍低头,一带而过。

他暗想,如果我能说清自己的命运,说清事情的起落,甚至因果,如果我能完全地明白自己,那也许我们,不是今天这样相对而坐。

“这儿挺好的,生活压力没那么大......”何清没有留意,只接着讲起他闲来常做的事情,骑车去太湖绕圈,夜晚到广场边拍照,见过新的老的朋友,一圈一圈,顺藤而上,缠绕在顾凌心里,勾起一阵莫名的煎熬。

仿佛重又回到初中的某个下午,他们站在教室的后窗边,望着天地间瓢泼大雨。何清微微出神,一言不发,思绪全被拉入倾倒直下的雨幕中。而顾凌,同样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在退半步的距离外悄悄看他——雨声扰人神志,恍惚有种天荒地老的错觉。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像一台雨天里的收音机,信号断断续续,杂音刺耳,一下清楚,一下又模糊。

他可以想什么?

什么样的理性被人的身体所允许,什么样的思绪可以出现在初中的教室里?

就像此刻,他仍是沙哑嘈杂的电台,仍在那个频道,仍在那片雨中,一停一顿地挣扎着,拼出一些虚幻的字眼,一些早在漫漫长河中被自己抛弃了的字眼,诸如“如果”、“永远”、“以后”,这些安定的承诺。自然而然地,顾凌便发现自己词穷,因若要描述此刻的思绪,当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关掉灯,看见我写在水上的字,水面之上挥之不去他的倒影。

顾凌想到网师园里的小花厅,夜有古琴演奏,想到他们会站在听众的最外层,任琴声幽幽,晚风隐隐,任夜色无边,浮在心上。

想象他会握住他的手,想象温暖怀抱,今生自在逍遥。

想象和他一起旅游,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两张床外,昏暗灯光,怎样的心潮旖旎。

想亲吻他。想和他手拉手逛山塘街。

想要和他在房间里嬉戏,追着光影打闹,扑倒在床上,只知道傻傻地笑。两小无猜,现在开始也不迟。

想无限期地陪在他身边,天长地久,都嫌单调。

这些念头,算不上突如其来,只是暗香浮动忽然沁入口鼻,就如那个午后的大雨倾盆,飞流直下,一刹之间淋湿了顾凌的心。

他来不及分辨,却深知无从辩驳。

妄念。

一顿饭吃得胃口全无,顾凌心想,再也不来这家居酒屋了。

结账的时候,何清顺口说,“我们去哪里晃晃吧”。顾凌心里一紧,也想和他一起压马路。

出了店门,顾凌随口一问,“你等会儿怎么回家?”

“我坐地铁,你呢”,何清答道,便从善如流地陪顾凌走到了车站,又从善如流地打了招呼、说了再见,从善如流地各自回家。

顾凌凝神望向这座城市的灯火,虚虚的余光里映着公交站前来来去去的金属瓢虫,只觉见与不见都是清梦一场。他呆了一会儿,失笑——这人怎么揣摩的语意,从小语文就不好。


【3】当全世界唱情歌

一晃之间,七夕到了,全世界都在放情歌。

坐出租车,电台在放梁静茹,单纯的伤感如仲夏里晚风拂面。

走进全家,店里又放着听了也记不住的榜单主打,配着蓝白的底色,气氛微醺。

记得何清以前喜欢梁静茹,小时候某次闲聊时问过他,记得这人有一双闪闪烁烁而闪闪躲躲的眼睛,眨呀眨,明亮如冬季夜空最好找的猎户三星,这些小小的画面、片段、声音、气息,顾凌一直记到了现在,而回头想想,那时他坐在他前桌,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八月里,一个书场有新编的评弹演出,唱唐诗宋词,顾凌正巧得空,便一人去听。台上只一琵琶一三弦,两样乐器,弹遍古今。

故事热闹,听者心静,听到月夜怀人,“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时,顾凌心中蓦然一动。他记得这句诗,高中语文课上老师曾评价说,不如春江花月夜,而此时在弦音掩映下,顾凌仿佛被带入诗境,孤处望月,天地凄清。

这时,主持人沉声道,余韵悠远而不见悲,他心头一凉,嗅到泪水幽幽的味道。

是情满而怀深,空谷以希音。

他右手边的座位空着,余光却似乎瞥见何清的侧影,想着他若也能在这里,我若也能了解他。

演出散后,顾凌走出剧院,只见轻云笼月,缥缈如幻,想见天宫仙子,月兔团团。

“轻云笼月,在既望兮。”顾凌打出这八个字,想要发给何清,希望他也在看今晚的月亮。犹疑片刻,又缓缓一个个删掉了,重新敲入,“你在干嘛?”长吁一口气,仿佛生命是个不可被诉说的故事,已经轻易将他困住。

“和同事出来吃饭的。”

“在打牌。”

三言两语,仿佛很足够。

后来便常常联系,言语来往从无重要的事。想来何清也随性,闲着就回,无趣就不理,断断续续,像是能天长地久地聊下去。

顾凌心里涩涩的,悬在空中悠悠荡荡。他捏捏鼻梁,眼睛酸涩,凑近新泡的白茶,水气热腾腾地蒸着双眼,伴着香味沁入心脾,轻易解乏。可心里还有一个隐秘的角落孤悬着,茶香未能触及便已消散,这仿佛人神共弃的角落,他却有心无意地不管不顾,任它无牵无挂地高悬,任煎熬也成趣。

在该说的话说完之前,他远远望着,从一个雨季望到另一个雨季,并无刻意,却仿佛有一根线,可以一辈子不断牵挂。而在该说的话都说完后,顾凌心想,本不该讲,不该再讲,但倘若谁问,倘若他问,什么蛛丝马迹,秋毫蝉翼,我都当据实以告,哪怕他说着玩笑话,我也绝不作假。这该是再正当不过了,一如提笔落字,春回水暖,望月怀人,有什么好隐瞒的。

可是何清一直没有多问。倒是有一回,两人聊到一本书,何清说觉得“怪怪的”。

顾凌心想,小朋友,你没读过也敢说怪,嘴上则礼貌地问道,“哪里怪?”

不问不要紧,这一问像是撞上了枪口,何清回道,“就是感觉怪怪的。”

“很多事情是没有为什么的。”

“就是感觉啊。”

“我就想随便聊聊天,你怎么这么较真。”

顾凌心里一噔,无名刮来一股怒气邪气朔风寒气,心道气死我算了。他不在乎大多数人敷衍的态度,他想把心剖给这个人看,他要自顾自地强求一次,他要勒令对方认真,他做着无用功,又心知无回头路。

顾凌带着三分冷漠,两分自嘲,写道,“那可能是我们性格不合。”没注意到这句话中幽微暧昧的成分,发了出去,不想理他。

何清也就默契地没有回复。一场隐秘之中的春花秋月,又在隐秘处落下帷幕。


【4】他走到了终点

顾凌曾想,一个再长的故事,再复杂的情节,如果可以在四幕戏里写完,那它一定格外铭心。

他曾在思念里触碰到的稍纵即逝的美丽,在人心的深潭中不为你我所知的潮涌,每一个言语不能描绘其万一的瞬间,都静静流逝在凉风游荡的今晚。

我伸出手,可我抓不住。

荒杂的城市中心,林立的商贸,国庆长假有种诱人的魔力,让游客朋友们顺着磁力的吸引,散射四面八方,市中心反而没有寻常周末来得热闹。

商场有一道半椭圆形的长廊,许是想要模拟西风如刀划过的姿态,却只是拖着笨重的身体在空中堪堪转了半圈,像只扭头回望自己脚印的毛毛虫。长廊共有三层,如宝塔般层层堆砌,远看形如体育场的看台,但看台正对的,只是四面硕大的广告牌,夜里发出刺眼的光芒,以点亮星空的雄心,徒增一些光污染。

顾凌闲着,撇开目光,试图避开广告牌的强制照明,恰在长廊的下一层,看见何清的身影。他站在长廊的拐角处,眼中仿佛还映着朗朗秋日晴空如洗,身侧有佳人相伴,正调笑着,旁若无人。

顾凌想起某次问起,“何清,你又是为什么要来苏州?”

何清没有躲闪,坦白道,“为了一个女孩,她在苏州。”

这剧情,前后呼应得恰到好处。兜兜转转,一句虚晃的话,今夜落到了实处。

顾凌远远望着,那两人,吸聚了此夜仅有的光芒,笑靥如花,明眸如炬,那女孩一袭长裙,天真烂漫,一副不识人间疾苦模样。

顾凌想起某一天,他决心不再联系何清的那一天,曾默默祈愿,祝他在苏州有崭新的生活,遇见新的人,开始新的故事。白纸一般的念头,当真成了真,倒像是用自己的心血书写出来的,这种滋味。

他摇摇头轻笑了一声,暗自嘲讽道,你倒是会凑热闹。

女孩的白裙在夜景掩映下,像一朵幽谷里的山茶花。寂寂空谷,自开自落,也不在意,偏偏被何清拾到了,从此有人疼惜。

他竟不能恶言相对。

顾凌慢慢聚拢自己敏感跳跃的神经,轻轻抚平,直到麻木接手。他强自钻入幻境,仿佛竹林摇摆,新雨刚过,居山中长久,观棋局不顾世事,待明月一转,四季一轮,便可不顾这缘起缘散。

这时,何清突然拉起女孩的手,往远处走去,顾凌心中一窒,目光一路追随。

此人此夜,此情此景,此时此地无能为力的我。

记得那日在网师园,夜色温柔,月到风来亭凉风涌动,宫灯随流苏摇摇曳曳,湖面上水榭身姿隐隐绰绰,顾凌走过幽冥小路,踏过石门换景,一路似有某相随,想来就是被他牵住手那一瞬的心情。

有些事情,再简单不过,我却不能轻易得到。

这世纪末的绵长暗恋,化作一声叹息,落入春雨,落入夏蝉,落入十月初恬然的夜里,于静谧中再次被人铭记。我曾被他拉出于混沌的黑暗,被引导走向光与热,去向往当下的生活。虽然我可以不再提起,虽然思念可以被淡忘,但我绝无能力作假,说他不是特殊的。

想当初顾凌刚刚搬来这座城市,如无限接近心底的某种愿望,悄悄走进心中不见天日的老屋,阳光透进来,照得尘埃灼灼,似炙热,又似宁静。而那愿望,终于还是在伸手之前落空了。

那被我背离的,被你遵循的,是我们都不能逃避的,各自的命运。

就在凉风拂动的今晚,定下。

在交错回眸、思绪起伏的缝隙里,定下。

在我们相识之初,在我懵懵懂懂成为我之前,早已定下。

何清曾说他不怎么看文学类的书,曾说顾凌看的书奇怪,曾说话间好似迁就地陪他聊一些话题,曾漫不经心,不去看他的眼睛。往事种种,被一笑带过的,今夜想起来,都是上天赐予的机会,让我在心痛之后,成为铁石心肠的我。

转眼间,两人已走出顾凌的视线,他毫不怀疑,下次聚会就可以看到何清带女朋友来了。顾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望亘古长空,所站之处,愈发融进了黑暗。

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何清大方的笑,拥挤的地铁口,潮湿的墙砖,和男孩经年不变的笑容。

他温柔眼眶,映我寂寂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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