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1951年，夏天。日本第一艘潜水艇——黑潮号，潜入了津轻海峡。

   据说从潜艇的窗户用探照灯向外照射时，看到了飘落着的，像棉花般大小的粒子，就像是落雪时的景象。

   我很想亲眼看看，在那几千公尺海底下降落着的，纯白的，夏天的雪。”

Chapter 1

自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你是我白天黑夜不落的星。

   ——莱蒙托夫《乌黑的眼睛》

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遇到他的情形。

   在被自行车撞到的瞬间，我的右腿猝然一疼，整个人因为冲击和惯性朝前跪倒，右膝直直地撞向水泥地面，手里抱着的文件跟着散落一地。比疼痛更糟糕的是，胸口像被猛地塞进了一团棉花，一下子透不过气来。使劲呼了几口气的同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和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没事吧？”

   “只是轻轻碰到而已。”我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急忙低头收拾着地上的文件，试图用额前的碎发遮住自己的表情。我喘不上气的样子有点吓人，不想被人看见，更不想让陌生人为我担心。

   那个男人不住的对我道歉着：“对不起！”

   “真的没关系。”呼吸慢慢平稳下来，脸上有些没有退散的潮热。我抬头冲他微笑着表示自己无碍，然后拿好文件捡起包努力站起来，但右腿膝盖处一阵刺痛让我险些没有站稳。

   “你受伤了。”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指了指我的腿。腿上的薄丝袜磨破了，被印上了车轮印，膝盖处还有血渗出来，看起来恐怕不是“没关系”的样子。

   “伤口需要马上消毒，请等一下！”他示意我别动，然后急忙跑开。

   “啊……”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犹豫着要不要等他，回头一看“肇事者”正站在我身后。

   “很抱歉！”这个大概五六岁的小男孩戴着一顶棒球帽，一脸闯了祸的表情。左手扶着自己的小自行车，右手不停地抠弄自己的衣角，比我更加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恐怕撞倒我，是这个新车手遇到的第一场车祸。

   “没关系哦。”我不禁微笑起来，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可是抱着文件和包，实在腾不出手。

   “坐那里吧，坐在那边的椅子上！”那个男人从一辆贴着“篠田自行车”字样的白色面包车里拎出了一个急救箱，边指着离我最近的一张长椅，边向我们跑来。

   膝盖上的伤口虽然不大，但是伤的位置正好在关节那儿，迈步时总会拉扯到。我努力表现出不疼的样子，却还是踉踉跄跄的。

   放下手里的包和文件，我坐到长椅上。他看我坐下后，把急救箱摆在我面前的地上，蹲了下来。

   “怎么办，要我帮你把丝袜脱下来吗？”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一本正经的。

   “啊？”

   初夏的凉风吹拂着我有些发烫的脸颊。捉弄我呢吧，这人好奇怪啊。我又被他弄得不知所措了，讶然地看着他。

   “开玩笑的。”他笑了，但是仿佛同时意识到自己开的玩笑有些恶劣，所以又立马摆回一本正经的表情，“是开玩笑的。”他重复着，“对不起。”

   他抱歉着扯开伤口附近的丝袜，低头拿出一小块医用棉花，拧开了消毒药水，药水在棉花上晕染开来。虽然长椅的背后是一棵正开得繁茂的蔷薇，但我还是很快闻到了空气中悬浮的淡淡酒精味。这是我最熟悉的气味，莫名的具有安神的效果。

   我低头注视着眼前这个突然安静下的男人，他的头发是暗金色的，像是抹了发胶，看起来硬硬的而且并不听话，耳后和后脑勺位置的发梢倔强地翘立着。从我这个角度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看得见他的长长睫毛覆下的一圈阴影。他穿着像是工装服一样的蓝色T恤和藏青色的宽松裤子，同一色的外套绑在腰间，左手腕上同时戴着黑色宽护腕和一串佛珠。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但给人一种老成的感觉。

   “这个制服……你是银行的员工吗？”他一只手拿着涂了药水的棉花轻轻地帮我清理伤口，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我的套装问道。

   “是的。”

   “嗯，没见过你耶。”他把用过的棉花握在手里，盖好并拧紧药水瓶，随后撕开了一张创口贴。“我跟你们有业务，所以常去呢。嘛，说好听点是业务，其实是借钱啦。”

   他又转头对小男孩说，“呐，你这小子，有没有对姐姐说对不起啊？是你撞到人家的。”

   “还不是你把手松开了。”男孩看着男人带着责怪的口气撒娇道，“你说要教我骑车的，为什么还松手？”

   是兄弟吧，我想，关系真不错呢。

   “你说什么呢，我松手你才能学会骑车啊。”他小心翼翼地帮我贴上创可贴，语气很是无奈。

   “我一个人也可以学会的。”小男孩并不看他，颇有些自得。

   “这样说是我多管闲事了啊，真是太对不起啦~”男人故意滑稽地拖长尾音。

   我暗暗发笑，还真是个有趣的人呢，有着严肃的外表和与之并不相称的天真神情，说话虽然啰嗦但我不觉得厌烦，而且还有一副热心肠。

   “这样可以了吧？”他收拾好药箱，保持着蹲在我面前的姿势。我的右膝上贴了一块正方形的创可贴，也没有之前那么疼了。

   “麻烦了，谢谢。”我坐着冲他微微鞠躬。

   他连忙摆了摆手，“别这样说。”然后直起身，转头对男孩儿说：“你一个人也会骑了吧，再去练习一下。”男孩儿像是正有炫耀的打算一样，迅速地跨坐到自行车上。虽然起步时略微有些摇晃，但还是很顺利地骑远了。

   他看着越行越远的小小背影，用男孩儿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唔，骑得不错嘛！靠边骑！当心车！”然后抱着手臂，也像是炫耀一般地告诉我，“是我教他的噢。”我被他得意的表情逗笑了。

   “喂！”远处的男孩突然用脚停下车，回头看着他说，“谢谢你！”他初听到时有些惊讶，但随即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么再见啦！”

   “再见！”

   男人和男孩挥手告别。原来，他们不是兄弟啊。

   我看着他的笑容有些失神，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待到他放下手臂，转身准备离开，我这才回过神来，自己的工作还没完成呢！

   “那我也该走了。”我拿好文件和包，站起身。

   “我刚好要经过银行，”男人拿起急救箱，再次向我伸出援手，“顺便载你去吧。”他指着白色面包车的方向，示意我跟上去。

   “不用麻烦了吧。”我还是站在原地。

   “不用客气，膝盖还很痛的吧？”他边说边走向自己的车，没有发觉我站着没动。

   “真的没关系，而且我的工作还没做完呢。”

   “工作？”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那我来帮你吧！”他的金色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那张灿烂的笑脸在那一瞬间刻进了我的心里面。

   那天是2000年6月5日，星期一，是我在银行正式工作的第八天。我本以为只需要在前台处理开户等业务，结果作为需要磨练的新人，一早就被直属上司派遣了外出工作：在分配的几个街区一家一户地拜访，并找到意愿开立银行账户的新客户，类似上门推销的业务。当时，每个成年人都有不止两个银行户头，能找到愿意再开账户的人并不容易。整个上午，我抱着一厚沓文件和传单，提着一大袋送给居民的见面礼，一次次地摁响他们的门铃，重复着“我是银行员工片濑，今天是想来请您考虑使用我们的服务……”之类的台词，几乎都是吃闭门羹，连见面礼都发不出去。正是我在第一个街区毫无收获后，在前往第二个街区的路上，被男孩儿撞到的。

   一天的工作离结束还很早，我不能因为一点伤就回去休息。况且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我很想努力做好。

   那个男人像是将车祸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向我解释着徒弟闯祸，师傅埋单的道理，执意要帮助我。在勉强同意了我继续步行的请求之后，他帮我分担了一小部分的传单文件，想试试在他的熟人圈里寻找潜在的新客户。我虽然很想独立完成银行的工作，但盛情难却，况且有这么一个热心的帮手，感觉也不坏。而且，到家拜访的工作我其实并不擅长，因为哪怕对方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我就不知道该如何将对话进行下去，所以有许多次，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当面关上了房门。

   初夏的空气里氤氲着潮热，太阳虽不刺目但持续不断播散的热量很容易教人疲倦，原先满满的干劲被一点一点地消磨着。正是在我失去干劲的时候，遇到了他。

   他看起来很会照顾人，这是他留给我最初的印象。会向陌生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与帮助，在他的身边能够感受到暖意和包容，就像是夏天的大海。也许这种性格在别人眼里比较麻烦：有些啰嗦，爱管闲事。但是我喜欢这种温暖。

   因为我和他不一样吧。

   我的身体里有一颗会膨胀的不定时炸弹。

   第一次住院在上小学之前，某天深夜突然高烧不退，昏迷呓语。爸爸以为我只是患了重感冒，经过检查才知道是心脏有问题。是一种心脏会逐渐膨胀的病，可以吃药控制，但一旦发作，病情会恶化，甚至危及生命。

   从那以后，我人生的一大半时间是在医院度过的。记忆里医生护士的形象总是多过老师和同学，因为不能运动也不能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所以一直也没有什么同龄的玩伴。对于别人来说的人生梦想，在我懂事以来便只有一个：好好地活着。

   我有爱我的父亲和一直照顾关心我的医护人员，我想即使是为了他们，也要好好活，所以哪怕病情再危急的时候，我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因为身体的缘故，我一直很听话，按时上学、回家，定期去医院做心脏检查，从不出门唱歌或聚会。顺利地大学毕业后，我在家乡找到了这个在银行朝九晚五的稳定工作。

   稳定，对于有一颗脆弱心脏的我来说，稳定的身体状况和平平淡淡的生活已经是最大的奢求了。

   我一直被周围的人无私地关照着，习惯的同时也略微厌烦着那种过于小心翼翼的态度。活着的状态有很多种，我想热热切切地活着，而不只是得过且过。想做的事情有很多，开始的按钮却找不到。遇到他，却让我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什么。

   是命运吧，我忍不住会去想，如此意外地遇见他。在我漆黑的夜空里划过一道明黄色的流星。

   但又不想称之为“命运”，那是无可奈何下的托词。我只是觉得，与他的相遇绝不仅仅是偶然。这座城这么小，无论是在春日的街道、炎夏的海岸、秋季的公园或是冬天的图书馆，我们总会遇见。

   后来，他帮我发展的新客户来银行办理开户手续时，告诉我，这个男人，叫“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