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这个女人要比男人多三分之一的城市里,有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在这个森林般的城市里,有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地带。 ----题记
一
假如女人是水, 这里就是沙漠地带。这里的生活犹如一块坚硬的石头。石头是藏不住水的,泥土才藏得住水。这里没有一寸泥土,更没有树木、草地和鲜花。
我进入这里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张干燥而贫瘠的脸,首先呼吸到的是这城市里没有经过绿色过滤的混浊空气。
我没有掉头离去。我已没有退路。
我是在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入这间印花厂的。那时,我口袋中只剩下一个一元的硬币,根本就不知道明天该用什么来敷衍自己饥饿的肚皮。
二
这厂时里唯一令人感觉有点水分的是厕所。
里面是有女人的。当然都是画在墙上和厕所门上的。这些人像都画得惟妙惟肖,赤身裸体,可见主笔者是有点艺术天赋的。人像周围还写着一些五颜六色的诗文,这些真使人拍厕所门而叫绝。
我进过一次厕所后,便发现了一个先哲们未曾发现的真理:原来,最多读者的不是什么古典文学通俗文学,不是什么现代文学新状态新感觉新体验文学,也不是任何其他流派的文学,而是——厕所文学。无论是何种流派的文学你都可以不看,但是,诸位,请问你能不上厕所吗?
三
这晚我们加班至凌晨两点才下班。
宿舍在离厂一百米处。
午夜的街上寂无行人,只有远处的车声疏落渐远。城市象一个沉睡的巨人,我们就行走在它巨大的肠道里。心里被一种无法注释的愤懑充塞着。就有工友转动舌尖,发出一声声的尖啸怪叫,凄厉诡异的声音穿透夜色,传出很远。我知道一定又有那个打工仔打工妹在梦中被尖叫声惊醒了。远处的几个治安仔在巡夜,望着我们,想过来又不敢过来抑或不愿过来的样子。我们的神态多少有些像是街头的烂仔。脸上一副满不在乎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的神情。
经历虽不太多,但我们已经沧桑。原来最容易使人成熟的是城市。
四
沙漠里总有海市蜃楼的。厂对面的一幢宿舍楼可以说是我们的海市蜃楼。
那里住着的全是女孩。浪漫的女孩在阳台上植着小花小草,时髦的女孩身着七彩的霓裳,丰满漂亮的女孩娇嫩的脸上仿佛能够拧得出水来。
假如女人是水,对面就是一片汪洋。古人能够望梅止渴。但对于生活于这片沙漠地带的我们来说,对面的亮丽的水色不仅不能使我们如饮甘泉,反而令我们更加饥渴难耐。特别是当对面那些新潮大胆的女孩穿着性感的衣裳出现在阳台上时,我几乎能够听到火焰在我们的血液里燃烧着迸响的噼啪之声。
就有胆大者摇唇鼓舌大唱赞歌情调,以期撩动她们的春心。遗憾的是,那些女孩不是孔雀,并没有为我们开放她们美丽的羽毛,她们甚至连睫毛也懒得为我们开一下。我们这些热血男儿都是浪费心情和表情。心胸狭隘者便恼羞成怒。于是,我就有幸领略了我们中国人博大精深的骂功。各种卑鄙无耻下流的不堪入耳的粗言秽语以及各个地方的方言土骂犹如过江之鲫,浩浩荡荡地向对面潮涌而去,将她们的高傲与尊严冲击得支离破碎,一个个翻起双眼犹如死鱼白肚。就有人鼓掌大笑:过瘾,过瘾!
向对面楼的窥视多了,有人渐渐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十分“儿童不宜”的秘密。
那天晚上加班,主管不在,几个工友便趴在窗户上撩拔对面的女孩。突然,他们全都没了声息。我觉得奇怪,一抬头,忠正回过头来,双眼放光,急急招手道:“快过来快过来,有好东西看,正、靓、劲呀!”
我走过去,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一看,头立即有些昏了。对面的一间冲凉房里有一个女孩在洗澡,窗户敞开着,我们居高临下,贪婪的贼眼可以从窗户爬进去,尽情地抚摸着她那因沾满了水而波光鳞鳞的赤裸胴体,留恋忘返。
我清楚地听见身旁工友喉结蠕动的声音。这时那女孩发现了我们,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惊慌失措和尖叫,反而向我们抛了个媚眼,耸了耸肩,胸前的一对白鸽似欲展翅飞起,向我们电似飞来。刹那间我们的眼睛都有中箭的感觉,不由自主的将头一仰,好像在躲闪着什么,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女孩的神态显得骄傲而得意洋洋。我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再也没心情看那女孩一眼。回到QC台坐下,心情深重:我们这是怎么了?我们的男孩女孩,都怎么了?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我们进入这城市后,就不可逃脱地被这城市将我们一点点地改变,直至我们堕落。我们心境的改变要比容颜改变快得多。
原来,在这城市里,魔鬼与天使同在。
五
我们厂是不管膳食的。吃饭都得自己掏钱到楼下的饭堂买。每个月的伙食费就成了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为了不在“出粮”前饿肚子,我们就聪明地想了一个办法----每个月出粮时买够一个月的饭票。
但我们的办法显然比不上饭店老板的办法高明,所以我们就吃亏了。
当我在买足一个月的饭票之后的第三天去打饭时,呆住了,心里不知怎的,就蹦出一句滑稽之极的话来:两眼一眨,老母鸡变鸭。一夜之间,整间食堂的人员以及摆设全换了。拿饭票去打饭,那人头也不抬地说:“我们这里不收饭票。”我回过头,发现饭堂两旁的街边站满了人,他们手中拿着饭票和空盆,神态饥饿而疲倦。
后来,有个女孩哭了起来。她哭着将饭票递到食堂老板的面前语无伦次的哀求他允许她将饭票退了。从她的诉说里我知道她手上那叠约六十张左右的饭票是她和姐姐俩人一个月的伙食,就是说她们每天每人只能吃到一份一元五角的饭菜。她姐还没有找到工作。
人群一阵黯然,许多人眼中都露出了同情与怜悯之色。但食堂老板冷着脸,依然无动于衷。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愤怒,上前一把揪住他道:“他妈的你到底退不退干你娘的你不给打饭又不准退饭票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身后的人“哗”一声围了上来。食堂老板开始感到惊慌。但他那些负责打饭的工人已吆喝起来,几个人手握舀菜用的铁勺气势汹汹地向我走了过来。他们说着一种我听不懂的方言,显然和食堂老板是老乡。
我身后的人又“哗”一声潮水般退了开去。我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底气不足。放开饭堂老板,转对领先过来的胖仔,硬着头皮说道:“我们要求退票。”说着将手往身后的人群一指。但这时所有的人都退了开去。没人走到我身边来为我壮声,我的这个要求便显得脆弱无力。胖仔的小眼中掠过一丝冷笑,凶凶地道:“退什么退,我们没有卖饭票给你,要退票去找原来的老板,我警告你,别在这里搅事,赶快给我滚开!”
我转过身子,面对着身后一群像我一样受了蒙骗的打工仔打工妹。他们默默地望着我,眼中居然没有一点同仇敌忾的愤怒。是什么样的生活,使我们的热血凝固,使我们的心灵麻木?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
走出那间食堂很远,我仍是觉得心里一股怨气无处发泄,忍不住将手中的饭盆往地上大力一摔,“咣当”一声,饭盆变形,弹跳着滚开去,我仍不解恨,追上去狠狠踩了几脚。
六
没货做了,厂里开始放假,我们整天闲得无聊。白天太阳很猛,不敢出。临近傍晚,一个个便斗志昂扬,精神抖擞,向这城市的大街小巷进军。
一天晚上,我与军、肥仔漫无目的地乱逛。肥仔与军每看到漂亮的女孩时,都必色迷迷地挨过去搭讪,有时行至僻静处,迎面有单身女孩走过,便会往对方胸脯上来那么一下,惹来对方的怒目与臭骂。有一次一个女孩就一巴掌抡过来, 骂道:“我操你妈的你是不是母狗生的。”我地这个女孩肃然起敬。就觉得这样样很没意思。就跟在他们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免受那些女孩的冤枉之骂。
行至五区,肥仔忽然走向路边的一个十分懂得节约布料的女人,问她:“喂,多少钱?”我顿时一呆,不知他搞什么鬼。女人说:“一百块。”肥仔说:“两个人一百六十块行不行?”我这才醒悟:这女人是在贩卖青春。
曾于各类报刊上看过和从老乡朋友处听过在广州、深圳、海南等地有许多这些信奉“我以青春赌明天”的夜幕女郎,尤其以海南最为猖狂大胆,许多都敢于“下海擒鱼”。但我以为这里只有窝居于发廊中的守株待兔的“农夫”,想不到在五区这里却是真正见到了落足诱饵的“垂钓者”和张网以待的“渔人”。其实,在以前我不止一次看到这种女人站于街边,只是不曾想到她们居然是在贩卖青春。
我站在他们一米外,听肥仔和她们一个个地讨价还价,就像在市场里和小贩买肉。军忽然回头对我说:“喂,你想不想做一份,三个人两百块就行了。”我吓了一跳,忙笑道:“我操你妈的就会陷害我专拉我干这些劳民伤财的事,我才不干,我宁愿回去看电影。”
在往来路而回的时侯,我看见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她站在那些袒胸露腹春光四泄的群落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穿着普通的蓝色牛仔裤和半袖T恤。我心中一动,攸地走到她面前说:“喂,多少钱?”女孩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说:“我没地方。”我心顿时一沉,显然,这女孩是个打工妹。我知道我自己伤害了自己。我很想问她为什么有正当的工作还要出来做这种不光彩的事。但我想她多半是不会说的。如果她真的说了,我想我也会后悔的。我害怕她告诉我一个悲剧,选择堕落是迫于无奈,而我更害怕知道她是心甘情愿的选择堕落----我古典的心无法承受得了这么巨大的现代的变化。所以我说了一句“ 抱歉”之后,转身就走。
七
一天下午打饭的时侯,我看见宿舍楼前的空地上许多人在围观着什么。近前一看,一人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只有胸脯剧烈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额头破了,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地上已流了一大滩了。两个治安仔在旁边守着他。
我有晕血症,看了一会便觉得有些头晕,连忙走开。
这已是我来这里四个月内发生的第三起暴力事件了。
八
因为没热水,这里冲凉也是挺有趣的。夏天倒没什么,冬天就难受了。为了解决“冷”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自创了一项独特的冲凉办法。最可笑的便要算是荣的了。
他首先装满一桶水,用掌心沾水往心脏部位拍了拍,然后杀猪似的大叫一声,就拼命往身上泼水,一边搓洗一边惨叫连连,他痛苦的叫声就像是谁正在给他上酷,正一刀一刀地将他凌迟处死,记得我们首次在处面听到时着实吓了我们一跳。问他,他,他说这是他祖传的抵抗水冷的法门,相当于现代医学家所说的“精神转移法”,将自己的神经感官转移到叫声上,皮肤对于冷水的刺激就没那么敏感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我是屡试无效,我就是吼破了喉咙,还是转移不了对冷的敏感,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冷得浑身发抖。
九
这间厂的变化简直要比八十岁的小姐的心理变化还要快。
刚刚放了半个月的假,第一天上班就要加班凌晨两点。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每晚如此,连续加班了一个月,连周日和公众假日都不放过。一个月下来,加班时间高达250个小时,几乎可以上“吉尼斯世界之最大全”了。但我们当中却有人的体重轻了近20斤,大家苦笑着说:这就是我们的瘦身运动。
我们每天只有不到5个小时的睡眠。太多的加班所造成的疲倦如一块看不见的磨盘,以地老天荒的韧性慢慢地将我们的青春、将我们充满活力布满锐角的欲望之棒磨得越来越细,最后只简化为一个越来越强烈的意念:我要睡觉!我们不要太多的金钱不要女人不要好看的衣服不要溜冰不要看电影不要上舞厅不要唱卡拉OK,甚至是吃饭,能省的都省了----我们只想睡觉!
每天晚上,我们加完班回到宿舍。把已经忘记了不知多少天没洗过的一身贱肉往床上一扔,都大声说:“他妈的明天不去上班了,大家罢工算了。”众人就齐声附和,议论纷纷。但说着说着大家便没了声息。两眼一黑睡着了。
毕竟,我们的肠胃都很脆弱,消受不了美味的“鱿鱼”。
但是,我们终于还是罢工了。在一个星期天。星期天老板一般不在的。但这个星期天老板偏在。确切地说,我们是被迫罢工的,责任不完全在于我们。
那天早晨,我们提前两分钟到了工厂门口。那铁栅门却仍紧闭着,我们进不去。就等。但一直等到超过了上班时间仍没有见有人来开门。
我们就都心中有气:他妈的,本来就不想来上班了,来了他居然还给我们摆臭架子,让我们在门外干等,不让我们进去上班?这不是明摆着要我们罢工吗?大家议论纷纷,都说回去睡觉算了,回去睡觉算了。然而终归没人敢带头先走。
我一看已经群情激昂了,觉得这是发挥自己口才的好机会。于是我就摇唇鼓舌巧舌如簧,极尽煽动之能事。终于,明气不过了,带头先走。于是众人皆回宿舍睡觉。
我们前脚刚走,老板后脚就来了。看见死气沉沉的车间,气得昏头转向。立即叫住在厂里的肥仔到宿舍叫我们去上班。
肥仔显然也不想上班,见到我们,说:“假如你们现在到外面去的话,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大家对这句话心领神会。但仍有人犹豫。我大声说一不做二不休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不能虎头蛇尾要干就干到底,有卵子的就跟我走。所有的人都有卵子。于是十二个人鱼贯走出宿舍,分头找地方睡觉去了。
我们十二个人是全厂的工人。
中午我们回宿舍准备拿饭盆打饭时,傻眼了----主管在里面。他铁青着脸哼了一声,道:“你们一会全部给我上班去,不想干的尽早给我滚蛋!”说完就走。我们面面相觑,发现明还没有回来。我问谁见到明没有?众人摇头。我说我们要等他回来再一起去上班。众人就又你望我,我望你。望了一会,忠说:“我吃完饭就去,我比不得你们,家里来信说我妈病了,要寄钱回去治病,我不想被炒。”
忠的话一出口我便知道完了。谁都不想被炒,对于我们这种一无学历二无技术三无熟人照顾的人来说,在这个城市找份工不容易,特别是男孩子。谁都有自己的苦衷,我不能责怪他们。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宿舍的,我知道留下来陪明也只是死路一条。
回到车间上班时,老板将几个人分别叫进了办公室仔细审问:到底是谁带头罢工的?什么原因?所有的人都信奉沉默是金,缄口不言。老板气得将办公桌拍得震天价的响,声色俱厉,将每个人骂得狗血淋头地臭骂了一顿。我们在外面都听得心惊肉跳。奇怪的是,老板没叫到我。想来因为我是刚进厂不久的。老板做梦也没想到,整件事没有我一力煽动,根本不可能发生。
我见被叫进去的工友一个个出来时都垂头丧气。一问才知道他们都被处以每人五十无的罚款。为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老板决定将下午仍不回来上班的明炒掉。当时我热血沸腾,几乎忍不住挺身而出一力揽下这件事。但想想这年头的英雄都会被人当作笨蛋,终于没有站出去。
明终于还是没有炒掉。他哭了。我们一直以为他是个硬汉,没想到他居然哭了。他一边抹眼泪一边为自己分辩,将主管迟迟不开门,致使我们被迫下班之事捅了出来。老板一言不发地听着,脸色愈加变得阴暗。
罢工事件的最后结果是:主管被炒。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早晨主管之所以迟迟不给我们开门,原因是昨夜他提前下班,出外带回了一个女人。以致红日高挂仍不知起。
十
主管被炒后,老板不再招聘主管,自己坐镇厂里,将一切大小事务揽于一身。这样一来,厂里的各个部门组长和老牌员工之间顿时出现了勾心斗角的局面。为了在老板面前表功,各人互相诽谤、攻击。就有人因此而被炒掉出厂。于是,厂里就愈加人心惶惶,人人自危,都过得小心谨慎,为自己的心灵设置了牢不可破的屏障。工友之间再也很少调笑,“团结”两字再也不存在各人心中。
生活于这样的环境中,我越来越感到了巨大的压抑,死气沉沉的车间、宿舍都那么让人无法忍受。我越来越变得烦躁不安,像一头困兽。我怀疑这样下去我迟早会疯掉的。
在这间小小的厂里,我觉得我们是真正的一无所有。我们没有金钱、没有女人、没有娱乐、没有爱情,现在我们连朋友也已经没有……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假如这些只是暂时的,只要有明天,只要有希望,我们就能生活下去。但在这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地带里,我看不见绿色的明天。
但我们依然无法果断地离去。我们无法预料,当走出这间厂门,在前方迎接我们的又将是怎样的一种困境----我们是一无文凭二无技术三无熟人老乡投靠的“三无”人员,要找份工作很不容易,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