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老了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三十年前的那个初秋,师专毕业的我回到了初中母校,与周老师、吴老师、郑老师、王老师、冯老师等各位曾教过我的老师成了同事。

学校安排我和冯老师住在同一间宿舍。那宿舍是一个套间的里间,外间住的是周老师和他的小儿子。

第一次推开那间宿舍门时,我被里面浓浓的烟草气味熏得差点退了出来。周老师对我说:“冯老师晚上有时来这住,有时回家住,这屋前后两个窗户平时都不打开,他抽烟又厉害,所以里面味比较大。”

那烟草味是多年积聚下来的,陈腐、恶心,让人难以呼吸。我想打开北墙的窗户通下风,可整个窗户都被他从里面用报纸糊住了。我只好去开南墙的窗户。刚一推开窗扇,外面的风就一下子拥了进来,让憋闷的我长舒一口气。我找了块抹布把窗户擦了擦,又把窗户下那张木床清扫了一遍,心想:这一小块空间,以后就是我的休息之所了。

冯老师知道我和他住一个宿舍之后,他显得非常高兴。虽然他并没有教过我,但他知道我是周老师的“亲学生”,是从这个学校走出去,然后又回来的。我住进去的第一个晚上,他没有回家,而是从街里买来一瓶酒和两个小菜,要和我一起喝点。当时,我很不好意思,说:“是我该买酒给你喝,怎能让你破费呢?”他说:“谁买不一样?再说,你刚工作,哪来的钱?”

其实,冯老师的酒量是很小的,二两也就醉了。那晚我也没敢多喝,也喝了只有二两,我们主要是借酒说话。我说:“你是我弟弟的语文老师呢!”我说了弟弟的名字后,他连连点头:“是的,我记得,他的歌唱得不错。”

也许是冯老师的酒量小,所以住在外间的周老师从不与他一起喝酒。

冯老师喝酒不行,但抽烟绝对是厉害的。他走进宿舍,只要一坐下,第一件事就是点燃一支烟,然后一支接一支,直至闭上眼睡觉。你想,就那么十来平方的空间,里面的空气得被他熏成什么样子?他抽烟时,我被呛得要命,但却不好意思说他。我只能把南面的窗户打开,就算给他提供个排烟口吧。他抽了几十年的烟,已经习惯了那味道,以为别人也习惯了。

抽烟时,他也咳嗽得厉害,咔咔咔,要窒息了,有时又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其间,不断地吐痰,一口又一口,都是声音很响地吐在他床前的地面上,留下的一个个脏兮兮的痰迹,让人不忍直视。

夜晚,他斜躺在床上看书,手里依然夹着烟,边抽边咳嗽。有时咳嗽厉害,怕影响我休息,他就用被子蒙住嘴,尽量把声音压低。每当此时,我心里就有说出上来的滋味,既感觉压抑,又有点同情他。

一个中午,我在宿舍里准备午睡,冯老师在那边抽烟。当我刚要睡着的时候,恍惚中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睁开眼看,原来是一老妇。那老妇进门口,就直接坐到了冯老师的床边,开始数落他:“你就死在学校里,也别回家了,你看谁家的玉米没收完?你也不回家帮帮我,累死我你也不管。孩子,你也不能给找个工作,你天天就在学校里混吧,哪有你这样的呢?”

听话音,这老妇应该是冯老师的老婆了。老妇只管叨叨叨地抱怨个不停,冯老师却半天不出声,只是抽烟。说着说着,老妇就哭上了,还以手捶床。这时,冯老师才开口:“你小心点行吗?你没看见,那边有老师在休息吗?”接下来老妇的声音就压低了些,但唠叨却并没有停止。在这唠叨声中,我睡着了。醒来后,发现冯老师夫妻俩都走了。

之后,从其他老师的口中,我逐渐了解到了冯老师家的一些信息。他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儿子在乡里上班,两个闺女都是高中毕业生,没工作。按照之前的政策,如果冯老师退休,他的一个孩子可以顶替接班,成为学校正式老师或职工的。后来,政策变了,再不允许教师子女接班,因此冯老师的三个孩子就没一人能沾上他的光,因此三人都对他怀恨在心,怪他不提前退休,他的老婆也是意见很大。

三个孩子为此也整天到学校里找他麻烦。冯老师自觉有愧于他们,也不想和他们当面争吵,于是就采取了逃避的方式,他们来,他就走。

一天晚上,我和几位年轻的同事打扑克玩,十点多了才回自己的宿舍。进屋后,拉开灯,一眼就看到冯老师的床前,放着一双白色塑料凉鞋。因为冯老师的床上长年吊着蚊帐,所以我根本看不清里面睡的是谁,我也不好意思去掀蚊帐辨认。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冯老师睡在里面,会是谁呢?我满腹狐疑又有点悚然。

正在迷惑不解时,电灯却一下子被拉灭了。因为宿舍内那个电灯泡的开关线从中间分成了两股,各系在我和冯老师的床头,平时我们俩谁都可以控制开关。而现在,明显是冯老师床上的那个神秘人拉灭了电灯。因为我当时还没有洗脸洗脚,所以只好又把电灯拉亮了。当我倒好水,刚要洗时,灯又被拉灭了。拉灭就拉灭了吧,也别较劲了,我就抹黑洗了洗,然后,疑虑重重地钻进蚊帐,躺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一早,起床后,匆匆洗漱完毕,我就去了办公室。见到其他老师,我也没说我遇到的可疑情况。也没见到冯老师,不然我可以直接问他。

早自习下课,我去宿舍拿碗,准备去食堂吃饭。一开门,却见一女子正坐在我床边,对着摆在床前桌上的小镜子梳头呢。她看见我,立即笑着说:“老师,我借你的梳子梳梳头。”我冲她点了下头,便慌忙拿起碗筷出去了。刚到外间,周老师就拦住我,低声对我说:“里面的是冯老师的二闺女,昨天晚上来的,把她爹气走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谁呢。在食堂吃饭时,我脑中不断浮现出刚才见到的冯老师二女儿的形象:圆脸,很白,比较好看。穿的好像是粉红色上衣。笑起来的时候,似乎有酒窝。

我没有说出我和冯老师二女儿“同居”一事,周老师却跟一些老师说了。有年轻老师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如实说了。有人就当面分析说:可能是冯老师的二闺女看上你了,不然他怎么好意思跟你共住一屋?你如果夜里采取了行动,说不定你们就成夫妻了。这说不定是冯老师故意设的局,毕竟你是有正式工作的人。

还没等那家伙说完,我就说:“你瞎扯的什么,哪有你想得那么复杂?亏你能想得出来!”

后来,大家就拿这事当笑话说,我也只当作耳旁风。那次几人又说到此事,一人还说到了冯老师的大女儿,说老大更漂亮,个子高挑,不胖不瘦,也是白皮肤。现正在北面一个联中当代课老师,可惜的是她精神有点不正常,那联中正准备辞退她。

没想到几天之后,我竟然见到了冯老师的大女儿。也是在晚上,也是在我的宿舍。那天,下了晚自习,我就回了宿舍,结果进门就撞见了她。她当时正坐在我的床前洗脚,穿着白裙子,两条腿露出大半,白得有点闪眼。我看到她笑笑的,但眼神却让人生惧。还没等她说话,我就转身走了出去,去了另一个年轻同事的宿舍,当晚也在那睡了。

第二天,也是周老师告诉我的,那女子就是冯老师的大女儿。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又见到了冯老师的儿子。他儿子个子算得上魁梧,面相也算得上英俊,我第一眼见他就很有好感。我想冯老师这么矮小,他老婆也不高胖,可他几个孩子的个头倒都是挺高的。

冯老师父子俩在宿舍里一见面就吵了起来,吵了一会,他儿子就气哼哼地走了出去,临走前,还一脚踢碎了他的暖水壶。我当时很气愤,心想:还是在乡里工作的,对自己的父亲怎能这样粗暴无礼呢?

有时我也想:冯老师的三个孩子也真是不懂道理,政策是国家定的,又不是个人能够左右得了的,不能接班,能怪父亲吗?即使他提前休息,你们也只能有一个接班,那其余两个不是还得有意见吗?难道一辈子都要靠父亲吗?

有时又想:是不是冯老师年轻时做了对不起家庭的事,以致让他们母子四人记恨于心?

毕竟是家事,除了冯老师本人,旁观者谁能把其中真实的原委说清楚呢?

冯老师还有一年就要退休了。当了几十年的教师,他不争不斗,工作四平八稳,年过半百也才当上语文教研组长,这一当就是七八年。

教研组长的职责不过是安排本学科老师听课、评课,配合学校组织参加一些业务活动,但能当上教研组长的,一般都是公认的校内本学科老师中水平最高的,显然,冯老师只能算是资历最老,但不是教学水平最高的。这就使得部分老师有点不服气,特别是许老师。

许老师觉得自个水平比冯老师高许多,甚至要甩出几条街,所以他就觉得冯老师这么多年来一直占着教研组长的位子,是能不配位,是自不量力。那一天,两人终于因为某件事吵了起来,吵得很厉害。争吵中,办公室里的人都听出了许老师话中的意思:你不应当继续干教研组长一职了,早该轮到我了。

冯老师最终没有妥协,他还继续当着教研组长,直至退休。期间,他和许老师的积怨也越来越深。

冯老师终于到了到了退休的年龄。那天晚上,他又提着一瓶白酒和一包凉菜、一袋花生米到宿舍里,对我说:“咱俩喝杯吧,等我退了,以后就没机会喝了。”我说:“那我请你去街上喝吧,正式喝一次。”冯老师摆摆手说:“算了吧,我又不能喝多少,就是和你说会话,毕竟咱们都吃过饭了。”

接下来,我们就是喝酒说话。他说:“现在的东西是越来越贵了,记得二十年前,我去食堂打饭,3分钱都能买一份小菜,里面还有一个整鸡蛋。”我说:“确实贵了好多,我在上初中时,羊肉汤还是两毛钱一碗呢。”

他说:“现在的人也越来越不好处了,都只认钱了。”他说:“学生也越来越难教了,家长不讲理的也越来越多了。”他说:“你还年轻,好好干,干好工作谁都不能说你什么了。”他说了好多,酒也上了脸,红得像要渗出血来。我附和着他,还陪着他抽了两支烟。

最后,他又说:“我十一二岁时,在村里和小孩一起玩,有个老头在一旁感叹时间过得快,不知不觉间人就老了,其中有个老头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孩你也快了!’”然后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你看我,这不一晃就老了吗?”

看着冯老师醉意朦胧的双眼,我突然有种恍兮惚兮的感伤。

那晚,我们几乎把一瓶酒喝完了,都喝得有点多。

临睡前,他又抽了几支烟。我熄了灯,他的烟头依然在明灭。黑暗中,他的咳嗽一声接一声,剧烈而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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