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的倒数第二个周末,我和老陈去S城的大厦购物,路过某饮料区,一个小姑娘端着试饮盘子过来。我几乎可以断定她是大学生。或许我们是第一对让她入眼的目标客户,而她的嘴里一直不停地重复着一些什么,似乎在背诵,青涩的脸上,一双眼睛在自己的视线内闪烁。
可站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她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她显然是把这些日子的促销词给忘了,微颤的脸颊,一边吞吞吐吐地挤出字,一边不安地看着我们。
没关系,你慢慢说。我和她笑了笑。
现在买五送一,还有杯子礼品相送,喜欢的话,可以到我们柜台来看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那个临近期末让学生一个个背诵的老师,而她就是那个遇见我突然忘了词的学生。背完的时候,她笑了笑。
我说,买五瓶,你带我去吧。那个小姑娘仔仔细细地把饮料装进袋子里,递到我的跟前,轻声地说:谢谢姐姐。
老陈讶异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你喝瓶装饮料。但老陈也知道我做任何一件事的理由一定是充分的,没有多问。
其实,在她的身上,我可以看到九年前的自己,也这样战战兢兢地在别人面前,期待遇见每一个人友好的眼神,笑着看来来往往的人群。
那一年,我二十岁。高考结束,我像每一个准备向着社会这个战场冲锋的战士,浑身充满斗志。那一年,我觉得自己摆脱了那个整天泡在书中的自己,终于可以自由地进出社会了。
没有一个人不会怀念那个时候的自己。对于社会的憧憬,是始终认为努力到成功就是一条直线,始终认为只要心甘情愿地付出必定会有好结果,始终认为你给予人笑脸别人不会冰冷地望着你,和你说“不”。而你,单纯地望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坚信“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友好而宽容”的理论。
我与母亲说:我要去打工实习了。母亲说:去哪儿打工?我说:不知道,我的目标是在一个暑假之后,能够支付大学第一学期的学费。那个时候,我们一个学期的学费是3960元。我从来不知道天高地厚和夸夸其谈就是来形容刚出茅庐的自己,我也多么想说,那个时候,以为生活是容易的。
暑假的第二十天,我骑着自行车,去一家家的商店应聘。第一家应聘的商店是卖裤子、衣服一类的快消品,就是满大街喊着“衬衫19元一件,裤子29元一条”之类的,品牌我还记得,F打头。
一个身形微胖的女人接待了我,她的头发是当时流行的“李宇春”头,上面蓬松,下面拉直,她上下打量了我:毕业了?初中毕业吗?
我说:高中,满18周岁了。其实,心里是暗喜的,我还是保存着每一个姑娘的心理:20岁的姑娘说成18岁是喜,说成15岁就是喜上加喜。
你太嫩了。经理斜了我一眼,试用期三个月,800元每月。
经理,不好意思,我还是学生,我是希望能够暑假成为实习生,工资可以少点,也可以不要钱。
经理挥了挥手,实习生,不要不要。
经理,我真的可以。
你会做什么?你有什么经验?你说说看。她显然已经不耐烦了,而那个时候的我,除了能够告诉她自己刚刚经历高考,会古诗词、会英语、会那些元素表,好像真的什么都不会。
我鼓足勇气,我试试。
她站在远处看着我,所有的员工都在卖力地往顾客身上扑,而我跟在她们身后,感觉自己就像是那个永远被姐姐带领着的妹妹,躲在人群之后,没有人愿意搭理。唯一那个愿意搭理的顾客,在另一个员工的进入之后,没有再听我诸如“你穿着一定很好看之类”的俗到不能再俗的夸赞,弃我而去。
我看着经理扭动着离开的背影,尴尬地站在那里,周围的店员看着我,我觉得今后我是再也不能进这家店了,好像连顾客都在望着我,她们一定都认识我了——一个被嫌弃的应聘者,一个免费却也不愿意收的实习生。
这大概是第一次对自己认知得那么清楚,也被人拒绝得如此彻底。
门口的喇叭声嘈杂地喊着,他们在意的是他们在意的,而我走出后,就真的与他们无关了。我记不得自己是怎样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继续去一家一家的店里找实习工作,也想不起来自己停下自行车如何强颜欢笑地走进一家一家店里与老板商量收留我这个实习生,然后被拒绝后,又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
可能星座真的有灵,那些天我的工作运写着:求职不顺。也或许,真的是在矫情地告诉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父亲到底是有经验的人,看我垂头丧气的回家,只靠在沙发上,笑着说:知道你也马上找不到工作,但我也不拦着你,二十岁,去见见社会的残酷也好。
十五天里,我没有找到工作,哪怕一天的工作,也没有找到。我遇见了许多人,有些人说话婉转,说招实习生的事要请示领导,大致是让我回家等,等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有些人直接拒绝了。关于促销,我也应聘了两个,两个都是嫌我长得稚嫩,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长得稚嫩事实就是表明,你长得并不足以立刻让人信服你说的做的一切。后来,我写了长长的手记:一、多问问自己能给予别人什么;二、让自己的样子尽快能够匹配工作,哪怕容貌;三、不要害怕被拒绝。我知道,第一点和第三点我暂且可以慢慢努力,第二点可能若干年后会改变。这三句话,一直到现在依旧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随着时间,来来回回地倒带重来。
十七天后,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是一个饮品促销,两天,每天五十元,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午餐自理。因为做的是儿童饮品,所以长得嫩似乎更能受小朋友喜欢,我几乎是从20多个大学生中挑选出来的唯一一个。而这100元,也是我人生赚的第一笔打工的钱,我并不介意告诉你们,为了这一张100元,我激动地办了一份银行存折。
那个晚上,我都没有睡着,脑海中盘旋的是厚厚的两页促销纸和产品介绍的内容。第一天早上,我六点钟就醒了,好不容易等到七点钟,兴奋地出门。可是,离那里越近,兴奋就越减,取而代之的事诚惶诚恐。
一个人去超市的仓库,一个人把展示台拉到门口,一个人放好饮料展示品。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一个人的战斗。除了原本该熟悉的促销语,我并没有更多的语言,我的声音也并不大,但我尽可能地招呼着她们来喝试用装,然后一个一个慢慢介绍。
老实说,一切都很顺利,卖得也很快,虽然业绩提成与我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但不是任何愉悦都是需要用钱来表示的,别人说“你很好”这三个字就足够了。
我也永远记得那个拎着菜篮在门口等人的阿姨。她看到我在太阳底下满头大汗的样子,给我递来一张纸巾,然后给我打扇子:小姑娘一天能赚多少?我说:50元。她顿了顿,说,我去买一箱,你有提成吗?我说:没有。她说:我还是愿意,算是鼓励你,你那么认真,值得我花钱。我记得当时我的脸是通红的,被一个陌生人表扬,就像是学生时代考试得了满分被老师站在讲台上点名表扬一样。而你忽然也懂得了一个道理:人生那么脆弱,脆弱到需要别人的赞扬来鼓足信心。可是,又无人会拒绝。我们都期待着在辛苦中变好,在变好中变得更好。
挑剔的面试官也就是那个销售主管,看到成绩的时候是笑着的,这是我见到她的那么多次来第一次笑。
如今,这也就是我为什么看到那些站在商场里促销柜台前的人,会接过他们的试用品,耐心地听他们讲完;也会认真地看他们拿过来的传单,看完之后归还于他们,说一声谢谢;在商场的时候,一眼能够望见的实习生,我会径直冲向她们,告诉她们:没关系,慢慢说。因为那个二十岁时候的自己清晰地映在他们紧张而佯装镇定的身上,那种再说一句就羞涩不已的样子,那种希望被人肯定的脆弱。
总是会有人问我:是不是每个人都要走过一段黑暗的日子才能真正成长。而那个时候的他们,一定正处于人生的低谷,不断地怀疑自己,担心一蹶不振。其实,永远不要害怕那个年轻时站在人潮中战战兢兢的自己,未来你回头看,都是你心中视若瑰宝的存在,他们牢牢地站在你的心中,任何一次见面都深情而喜悦。当然,也要善待那个和曾经的你一样的年轻人。每一个愿意为生活不断努力的人尚且可贵,而我们都要相信,走过一段漫长的岁月,人生才会丰满而自如。
我的父亲经常与我说一句话:不要小看当下的自己,也不要随意对待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现在想来,前一句是处世之道,后一句是为人之道,一个人不畏现在,哪怕颤抖着,也直面生活,才会有美好的未来;而一个人不忘过去,哪怕慢慢成熟,也能包容别人的生涩,才会让自己的内心丰盈。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言,我们都是在一个个看似正确的废话中慢慢生活的。当能够慢慢领悟其中的一切,并真情对待,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