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盛夏来临,原本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的海水浴场总能在最短时间变成一口大锅,蒸煮着来自全国各地的“饺子”。人们置身其中,怡然自得,享受这份独特的乐趣。平静的海面、细腻的沙滩,外加一把遮阳伞、一张躺椅、一本书、一杯咖啡、一首歌,世间再多的烦恼似乎都能被一缕缕海风卷到天边。海水浴,早已成为都市生活不可或缺的休闲方式。
不过,每一种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背后,其实都隐藏着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历史因缘。那么,海水浴究竟是如何闯入青岛人的生活呢?
历史的书写有多个维度,从生活角度来说,一部中国近代史就是一部半西化的历史,新旧中西不断纠缠,杂糅出一个多歧的社会。作为与工业化、城市化相伴随的新型休闲方式,海水浴传入中国与来华传教士的避暑行为颇有关联。每逢盛夏,备受湿热之苦的传教士们总是四处寻觅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的场所,最初多往山林进发(莫干山、鸡公山等皆因此成名),后来则开辟北戴河、威海卫等海滨度假胜地。
青岛的海水浴,则由德占时期殖民当局一手促成。德国人自占领伊始就致力于将青岛打造成全中国乃至世界著名的海滨避暑圣地,因为这里的天然条件实在过于优越:冬无严寒,夏无酷暑,阳光明媚,海水适宜。而且,除了大海,青岛也同时拥有深山和丛林,几乎可以满足一切避暑需求,同时也是绝佳的疗养之地。蔡元培曾说:
“庐山,我去过的,庐山是不错,但是那里有山,没有海,在山上看都阳湖太渺小了。北戴河,我也曾去过,可是北戴河有了海,又没有雄伟的山,总觉得不十分好。青岛的好处是有山有海。青岛又是一个都市,有水的乐趣,又有都市的方便,这是其它避暑的地方不能比较的。”
打造第一流的海水浴场成为德国人吸引世界游客的杀手锏,汇泉浴场遂应运而生,亦即今天的第一海水浴场。汇泉湾是十分罕见的风水宝地,既少暗礁隐壑,又无狂浪漩涡,前有清澈海水,背靠连绵丘岭,海天一色,美轮美奂。1902年,浴场正式推出,迅速受到游客青睐,仅两年时间,更衣室数量就翻了两番。至民国中期,每年的游客已高达数千。《胶澳志》曾记载:
“在会全岬之西,湾之面积甚阔,而左有会全岬环抱之,砂细水清,潮汐稳静,适于游泳,浴场有官设板房数十间,供浴客租用,私建之屋数亦称是。有音乐亭二,昔德人之海军乐队,恒于署际更番奏乐并教授游泳。每夏自津沪各埠来此避署之旅客数在千五百以上,十七年增至三千以上,每年八月举行祭海会,昼则赛泳,夜放焰火,以助游兴。”
咖啡店、酒吧、舞厅、高尔夫球场、赛马场等迅速围绕海水浴场崛起,一个立体式的休闲娱乐场域被建构起来,成为夏日青岛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随后,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海水浴场相继出现,青岛也因此享有“远东第一避暑圣地”之美誉。当然,德国人精益求精的市政建设也给游客带来良好的旅游体验。
只是,这种外来的休闲方式最初仍以西方人为主,而青岛本地人大约花了十年时间,才将“洗海澡”与“海水浴”真正区分开来,逐渐将其视为一种现代都市生活习惯。至20世纪30年代,海水浴已相当普及,对于很多人来说,“在青岛过夏天而不到汇泉洗海水澡的人,更是冤枉的,洗海澡的风味太好了”。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浴场基本爆满。
不论本土域外、男女老少、高低贵贱,所有人卸下伪装,脱去衣物,于大海与陆地交接之间,平等地享受阳光、沙滩、海风……这片小小的浴场,仿佛成了逃离都市的世外桃源,实现了几千年梦寐以求的“大同”。报纸评论称:
“在这海滨浴场上,无论欧美、日本,及中国的人们,都有,也可说是中外男女欢聚的场所,或认为它是个小的世界也可,这些海水浴的男女青年们,大家裸着体,享受着大自然的健康生活,相信人们也只有在这里,可以不分国籍不分种族以及阶级的一切界限,这海滨,这浴场,真可说是快乐、自由、平等底大同世界的缩影。”
事实上,性别界限的突破还是颇费了些时光。在男女大防的传统观念禁锢下,早期的海水浴场几乎看不到中国女性的身影。直至民国时期,身体解放已然成为潮流,甚至“天乳运动”都大行其道后,海水浴场遂成为中国女性展现生命活力和青春风采的重要公共空间。报纸称:
“女人们,这时候是她们最兴奋的时间在这里,没有一个女人是不活跃的,就是平时最娴静、最柔弱、最畏缩的女人,此时也充满着生命的活力,流露着蓬蓬勃勃的朝气。她们尽可能的,穿上各式各样争奇斗胜鲜艳夺目的游泳衣,把她们的轻盈健美的体态,充分地显现出来,表曝在阳光下,出没在海水边,闪烁在大众的面前。”
一座小小的海水浴场,实则浓缩了整个社会和时代的变迁,自由、平等在这里实现,亲情、爱情也在这里释放。当然,普及之初的海水浴场里,也免不了出现大声喧哗、酗酒打架、赤身裸体、乱扔垃圾、携带宠物、随地小便、商贩叫卖、色情交易等乱象。
百余年后的今天,海水浴场仍然是青岛的金字招牌,吸引着世界的目光。
少了海水浴场,青岛,就不再是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