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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非家
我是不被父母待见的孩子,她是不被子女善待的老人。我是黑她是太姥。我打小就跟着太姥,她最爱带我去后山坡玩,从旭日东升到夜幕低垂。
每逢春夏,山坡上开满了鲜花,五颜六色,牛羊成群,如诗如画。我拽着风筝,奔跑着,欢笑着,太姥拄着拐杖,叮咛着,微笑着。跑累了,我就躺在她身旁望着天空,她就蹲坐在花丛里,精心地摘着花,编着花环。夕阳西下,她轻轻地给我戴上花环。落日余晖下,她笑得像个孩子。
山坡上有一间茅草屋,是二舅爷为太姥搭建的,里面放着一张铺着皱巴巴褥子的残破的床,两把折了靠背的椅子,还有一个水桶和一个洋瓷缸子。二舅爷每天都给水桶打满水,偶尔还会带点干馍片放在床头。这里是太姥和我灵魂的家。只有在这里,太姥才不会湿了眼眶。只有在这里,表姨才不会让我滚出她家。那时候小,我把它看成是梦开始的地方。长大后,才懂得,那只是我的梦,而是太姥的命。
太姥住在大舅爷家,大舅奶非常不喜欢她。她远远地瞟到大舅奶就赶紧悄悄躲开。吃饭的时候,太姥从不上桌吃饭,大舅奶用太姥专属的豁口碗,给她放一个馒头一点咸菜。“大舅奶,太姥碗里没有鸡腿。”我说道。大舅奶凶道:“吃你的,就你话多,再讲话你也别吃了。”我拿了一个鸡腿咬了一口,偷偷拿去给太姥吃,太姥摸着我的头眼泪在眼眶打转。“黑吃,吃了长身体,太姥快要进土了,吃了就浪费了。”我还不懂进土的意思,只知道太姥从没吃过鸡腿。“太姥吃,我再去拿。”我把鸡腿推到她面前。
话音刚落,大舅奶就手叉腰站在门口,开始破口大骂“你个老不死的东西,还有脸吃,你忘了霞霞和红红怎么没的吗?你还要活多久?要折磨我们多久?隔壁李婶七十就死了,你都八十多了还不死?……”。我昂起头看着那些污言秽语从大舅奶的嘴巴里源源不断地喷射出来。太姥默默地流着泪,拄着拐杖走出大门口,对着天空问道“到处都死人呢,老天爷你为啥不收了我啊?为啥不收我这个罪人啊?”。
我不懂大人的世界,我也曾跑去问舅奶,“为什么不喜欢太姥?霞霞和红红是谁?”舅奶听到霞霞和红红眼眶都红了,她说:“如果有一天,我把你太姥送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永远找不到太姥,你会恨我吗?”“当然会,我就永远不理你了。”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仿佛懂了点,自此也再没有问过,大舅奶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在女人堆里她是很没脸面的,那个年代,大家拼的不是家产,而是儿子。隔壁李婶在世时经常骂她一肚子女儿,生不出儿子。大舅奶气地跟她对骂好久。太姥也抱怨“有儿穷不久,无子富不长,我儿有多少钱也留不住。他没根呀。”
痛更痛
临近年关,大家都沉浸在新春将至的喜悦里,太姥坐在炕上一边纳鞋底一边给我讲故事,她说很久以前有两个年轻人,一个叫李祥一个叫王祥。李祥贫困潦倒供养不起母亲,就想去河里捞鱼给母亲吃,但是河水结了厚厚的冰,孝顺的他就脱了上衣,趴在冰上,等冰面融化了,捞鱼给母亲吃。上天感受到他的诚意,只要他卧冰,就能收获一筐的鱼。王祥得知后,也想效仿他,他也学着李祥的样子,脱了上衣,趴在冰面上等冰融化,捞鱼给媳妇吃,结果掉进河里淹死了。“为什么呢?”我问太姥。“因为王祥娶了媳妇忘了娘啊。”我仿佛懂了,娶媳妇前太姥住的正房,宽敞明亮,四季阳光。娶了媳妇她就住进了偏房,黑暗潮湿,朝不保夕。
太姥刚讲完故事,大舅爷就推门进来了,“老二摔了,没人伺候。你去看看吧。”“什么,太姥一下弹跳了起来,在哪摔的?严重吗?”“老二媳妇喂了羊忘锁羊圈门,头羊带着羊群满山遍野地跑了,冰天雪地的,老二去撵羊,掉沟里了。”太姥慌慌张张地穿了鞋子就跟着出去了。我也要跟着去,“又不是啥喜事,你跟着干啥,回去。”大舅爷厉声呵斥道。吓得我赶紧缩回了屋子。
太姥走了,我就搬进了舅奶的房间,当然,表姨也终于逮到欺负我的机会了,她时不时揍我一顿,骂我几句。没了靠山,我也懒得计较,只能默默地盼着太姥回来。
烟火起,照人间。我抬头望着一簇又一簇的烟花在空中被迫地绽放着笑脸,迎合着来自四海八荒的瞩目。虽夺目耀眼,却转瞬即逝。我想太姥,却又不敢多问,这个家没有太姥依旧佳肴美馔,杯盏交错,笑语欢歌,喜气洋洋。我偷偷地拿了橘子和糖果,小心翼翼地包裹好,藏在太姥枕头底下,等她回来吃,可是,经冬复历春,依旧不见她。我藏在枕头底下的橘子也烂了,糖果也化了,我心疼地哭了好久。
春去冬又来,忽然有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悄悄地挤进去,看到好多人头上都戴着孝,还有几个人穿了孝褂。大舅奶拽住我一通梳洗,拉着我就往二舅爷家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二舅爷家支起了大棚,唢呐吹着催泪的曲调,到处都是悲痛的呜咽声和哭泣声。我吓得缩在舅奶奶身后,她一把把我拽出来,给我穿了孝褂子,让我跟着人群去大堂跪拜,我看着二舅爷的黑白相片被白色的花簇拥着,静静地躺在桌子中间。
太姥红着眼睛扶着桌子腿瘫软在地上,我跑过去叫她,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黑,你二舅爷没了。”泪水汩汩地流着。那时的我还不懂没了的真正含义。只知道太姥的眸子更暗了,身体更消瘦了,哭得更频繁了。从此以后,太姥再没有带我去过后山坡。
祸不单行,同年三月,外婆因为患癌截了肢。太姥去照顾,她混浊的眼球已经没有一点生机,也不再哭了,也不再质问老天爷了,安安心心地伺候着外婆。三年后,外婆癌细胞转移,与病魔抗争了三个月,还是走了。太姥三天没吃没喝,趴在外婆的坟头哀嚎,直到大舅爷把她拉回来。
她又回到了那个不算家的家。漆黑的屋子,冰冷的炕头,太姥也不讲究,就直挺挺地躺了上去,大舅爷看不下去,帮她烧炕。这一幕正好被大舅奶看见了,她站在院子里开始骂,“你个老不死的,你是要等到把儿女都送走吗?你都克死两个了,就剩这一根独苗了,你还不放过啊?”大舅奶越骂越凶,大舅爷不敢吱声,我吓得缩在门后面。
太姥颤抖着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从嘴唇到脚踝都在发颤,她推开了大舅爷,颤抖着嘴唇怼道“你也会老,你还不如我,连儿子都没有,因果报应,老天爷看着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太姥反驳。大舅奶诧异了一下,她没想到太姥会反嘴,随后又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扯着嗓子对着太姥又是一顿输出。输出完就躺地上哭,边哭边喊“我可怜的霞霞,我可怜的红红啊……。”
离即离
时光总是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享受团聚就要面临离别。那年我七岁,姐姐病故,母亲身体受损,无法再生育,我成了父母唯一的血脉。可笑吧,母亲执着于生儿子,耗时七年,终不得所愿。太姥执着于孙子,费尽心机,终不得所愿。
太姥一大早就催促我起床,给我换好新衣服,梳了麻花辫。她端详了我好久好久。“黑,回家一定要听你爸妈的话,他们才是能陪你长大的人。”“太姥不去吗?”“黑,那是你的家,不是太姥的家,太姥还有自己的罪要受。”她摸了摸我的脸。眼里噙满了泪水。“太姥不去,我也不去”。“太姥是要入土的人了,你的人生才开始,回家了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挣钱了,就来接太姥享福,好不好?”“一定的太姥,我会挣多多钱,给你买大鸡腿吃”。我答应得掷地有声。
从小没有享受过父母爱的孩子对父母充满了期待,我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研究了话术,然而,精心准备的话术,都被母亲冷冷的眼神吓没了。太姥一个劲地戳我,让我叫妈妈,我弱弱地喊了一声妈妈,怯生生地望着她,她瞥了我一眼,随意应了一声,没有半分怜惜。我打心底害怕她。
太姥心疼我,硬要送我回家,九十岁的高龄陪我颠簸了三小时。到家时,她已经脸色苍白,四肢无力。她强忍着不适给母亲交代我的饮食习惯,性格喜欢。次日早,她就要回去,临走时,她红着眼眶抓着母亲的手叮嘱道“毛,你就剩这一个苗苗了,对黑好点,以后你还得靠她养老。”母亲怔了一下,也没言语。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决堤般涌了出来。那一扇门隔断的不是短暂的离别,而是生与死的诀别。
梦非梦
有一天晚上,我梦到太姥来了,她脸色红润,精神十足,轻轻地替我掖了掖被角,坐在我的床边一脸慈爱地看着我。我想问她,却发不出声音,我想抱她,却动弹不得。她摸了摸我的头,微笑着说“黑长大了不少,以后要听话。太姥先走了。”我挣扎了好久才勉强睁开眼,原来是梦。
翌日,母亲告诉我,太姥死了,我追着她问为什么会死,太姥不是老不死的吗?母亲瞪了我一下。告诉我太姥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我开始哭,一路上都在哭。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家,我直奔太姥房子,一把推开门,一切照旧,独不见太姥,我跑去厨房,跑去正房,跑去厕所,跑去柴房,搜寻了每一个角落,太姥不见了。
我哭着打大舅奶,“是不是你把太姥送走了?送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也不吱声,任凭我在她身上肆意发泄着。“我太姥,我太姥呢。”我哭的撕心裂肺,大舅爷指着棚子底下的棺材。“太姥生前最疼爱你,她现在就躺在里面呢,你去跟她说说话。”我疯了似地跑去掀棺材盖,母亲一把拽回疯狂的我,呵斥道,“你太姥已经去世了,你别再胡闹了。”
九十岁的老人去世是丧事也是喜事,既要戴孝也要披红,既要吹哀怨的唢呐,还要放庆祝的鞭炮。我看着乐队吹吹打打,人群来来往往,亲戚吃吃喝喝。原来孤独从来都不是人群的数量,而是内心的悲凉。
凌晨四点,太姥就被抬去了后山坡,在众人的吆喝叹息中入土了。自此以后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正对着茅草屋。人群散去,我静静地躺在她的坟头,就像躺在她的怀抱里,从旭日东升到夜幕低垂。
山坡上,开满了鲜花,五颜六色,牛羊成群,如诗如画。一个孩子拽着风筝,奔跑着,欢笑着。一位老人拄着拐杖,叮咛着,微笑着。孩子跑累了,躺在老人身旁望着天空,老人蹲坐着,细心地摘着花,编着花环。夕阳西下,我轻轻地给她放上花圈,落日余晖下,我哭得像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