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1
尤二姐,是第一个走入我人生印记的红楼美人。
只记得那会儿很小,还是黑白电影的年代。大院里的小孩,最引以为傲的精神文明,恐怕就是周六电影了。记忆最深处的,也不是电影里曾讲过什么故事,而是银幕里清晰可闻的沙沙声,和放映机发出的嗒嗒声。
来龙去脉已记不清。依稀只见一个古装美人,梨花带雨,哭腔中咿呀着一大段生无可恋的唱白,在屋内旋旋来去,从水袖里摸出一块生金,绝决地吞下,万般不舍地离开了这个让她灰了心的尘世。恸倒之时,窗外一个面目可狰的女人,带着阴奸的笑意。
父亲说吞金死了的是尤二姐,窗外那个害死她的人是王熙凤。这是我对尤二姐和王熙凤的第一印象。这个印象伴随着我,大约有三十年。
2
且说贾琏在外娶了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美人尤二姐后,越看越欢喜,一心就盼着把凤姐儿一笔勾倒,将她接入府中取代凤姐儿。但理想终归理想,二姐始终过着不得见光的日子。
贾琏那样爱她且不计前嫌。遇到贾琏,让她翕翕然畅美了好几个月。但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室,心里不踏实,在所难免。
所以,当凤姐儿佯装放下,礼数还那样周全地来请她时,惺惺相惜之感,顿时而生。今后能与这样通情达理的姐妹作伴,她心下畅快。于是,她欣然接受了凤姐邀请。
她怎会不动心?毕竟,这是让琏二爷家人,最快认可并接纳自己的机会。尽管兴儿曾经告诉过她,凤姐是如何心狠手辣、两面三刀。怎奈她一心想要获得认同,所以她会说「我只以礼待她,她敢怎么样?」如果委屈求全,能得到凤姐儿的谅解,光明正大地成为贾家一员,这个冒险,她觉得值。
3
二姐临死前的头天晚上,平儿去看她时说: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她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她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69回)。
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可见二姐如今的境遇,并不是一开初就计划好的。然而,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恐怕并非是一人一事,就能造成的结果。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发生在第68回,大闹之后,她与尤氏「串供」并达成共识。于是,凤姐便带了二姐去见贾母,把之前与尤氏商量好的说辞,与贾母细细的说了一遍,又道: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先许他进来,住一年后再圆房。
贾母听了道:这有什么不是。既你这样贤良,很好。只是一年后方可圆得房。
凤姐听了,叩头起来,又央贾母着两个女人一同带去见太太们,说是老祖宗的主意。贾母依允,遂使二人带去见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她(二姐)风声不雅,深为忧虑,见她今行此事,岂有不乐之理。
自此,尤二姐得见天日,搬挪到了厢房住居。
王夫人不过是凤姐儿的姑姑,尚且有表态。邢夫人作为贾琏的母亲,王熙凤的婆婆,面对贾琏的大事,王熙凤又表现得如此「贤良」,邢夫人看在眼里,却是一声也不言语,实在与她素日行事大相径庭。
若说邢夫人是个万事不关心的「贤人」倒还好。然而,并不是。这不免让人捏着把汗,似有挨着燠热等着暴风骤雨的不安之感,不知何时会有触不及防的暗流,平地生涌!而且在小说中,曹雪芹曾多次提到,邢夫人与凤姐儿间的芥蒂——
邢夫人从傻大姐处得到绣春囊后,她首先想到的,这是凤姐儿房中才有的亵物,于是着王夫人来给凤姐儿难堪。
贾母生日宴期间,凤姐拿了两个藐视尤氏的奴才。邢夫人借贾母生日应施恩为由,俟机当众指责凤姐,令其尴尬,尽皆言表。
她也曾经挑拨迎春与凤姐贾琏的关系: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74回)
……
而看到凤姐儿作贤人,与尤二姐相处得那样融洽,她却一声不吭。这安静,似乎並不尋常。
4
贾琏外出办差回来,到父亲房中回话。他将所完之事回明后,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名唤秋桐者,赏他为妾。贾琏叩头领去,喜之不尽。
贾赦与贾琏,向来不睦。事办得好是应该,办得不好打罚一样少不了。可这一次,父亲却破天荒地不仅赏金,还赐妾。贾琏的反应是喜之不尽。足见这样的赏赐,是他的平生中的第一回。
潘金莲在《金瓶梅》中那样张致,可到了吴月娘跟前,也得装乖討巧。和月娘有了龃龉,还得磕头赔不是。
秋桐非同常人,似乎贾赦把她赐给贾琏,惟一目的就是让她挑衅生事。所以打从她过来的那一刻起,叫嚣就从未停过。
曹公说,她的底气拜贾赦所赐,所以,她人人都敢僭,凤姐平儿都不放在眼里,那对二姐的猖狂,就不言而喻了。张口便是「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凤姐听了暗乐,尤二姐听了暗愧暗怒暗气。
屋里闹腾也罢了。秋桐还有「本事」跳窜到贾母王夫人跟前生事。是贾赦房中的妻妾当真不知道大家族的规矩?然而看邢夫人,却又不是。晨昏定省,三餐侍候,那一样不是按着规矩来。
所以,很难不让读者往他处猜测:气焰嚣张的秋桐,莫不是带着某种「任务」来作怪的?
凤姐对尤二姐本有杀心,如今又来了个秋桐对二姐明中叫骂,她只需暗里添火,一计借刀杀人,逼得二姐连立锥之地都无。
然而,邢夫人之前对凤姐作贤良时的一声不吭,秋桐一上任,就立马施展出一副挑事的姿态,难道仅只是巧合?
5
那日,邢夫人过来请过安后,踅足到了凤姐儿房中,可巧就听到了秋桐的哭闹,只听秋桐如是说——
二爷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
邢夫人听说,慌的数落凤姐儿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不好,是你父亲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你要撵他,你不如还你父亲去倒好。
说着,赌气去了。秋桐更又得意,越性走到他窗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
印象中邢夫人踏入凤姐儿房门只有两次,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头一次是让凤姐去帮讨鸳鸯,这一次的「事儿」,又是什么呢?
在秋桐向邢夫人告状说,二爷奶奶要撵她回去时,邢夫人是「慌的」数落凤姐儿。
为何是「慌的」?她完全可以斥责的、愤怒的,抑或其它。而作者偏偏在此处用了「慌的」,须知邢夫人从不过问凤姐儿房中之事。对贾琏纳尤二姐,她可以一声不吭。打发秋桐又干她何干?若是被贾赦责罚,不正是其喜闻乐见?何以这会子,偏偏又用起心起来。
尴尬人的心理,到底让人有些难得琢磨。只是思前想后,似乎也只有一条——秋桐是带着「使命」,来做贾琏妾的,秋桐被撵走,必定不能完成任务,所以邢夫人才慌了、才急了,——恐怕才是比较合理的解释。
她的使命,并非辱骂尤二姐,而是蓄意破坏凤姐儿房中的和睦;她就是要凤姐兒房中,闹得鸡犬不宁。
或许凤姐扮贤良这一出戏,实在演得太好了,于是秋桐被派了来横加阻挠,没曾想这闹腾,正好称著凤姐的愿了。
一个放肆,一个纵容,把二姐几近逼上绝路。
然而,凤姐所不知道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此时,再看此回回目<弄小巧用借刀杀人>,忽然有了一种坐实之感。
秋桐来了之后,凤姐儿心中升起了借刀杀人的念头。而「弄小巧用」又代指何人?
「弄小」,自然是指贾琏从贾赦那里得到了小妾秋桐。「巧用」中,被用的人是秋桐,那么用的人,除贾赦或邢夫人,又会是谁?
秋桐的「泼」,催化了凤姐儿的「计」,这个「巧用」,当真是「巧」得很呵!
6
凤姐儿纵容秋桐指桑骂槐,以及丫头们的指指点点,都让二姐意识到,之前还能感觉到的一点点善意的幻想,正在从她身体中抽走;也让她看清了凤姐儿的真正面目。二姐,仿佛只身于孤注无援的荒岛。
想当初,贾琏为了她,宁可国丧家丧不顾,只为娶她进门。那时起,她就已经下定决心:此生只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然而,倏乎岁月不过半截,这个男人就有了秋桐,渐渐不再将她系于心上,只以秋桐一人唯命是从。
三姐刎剑后,老娘也紧随着告别尘寰,让她失去了可以依恃的亲人。贾琏的变心,又让她失去了原本有意终身依靠的爱人。亲近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喧嚣的世界,她却活成了一缕孤魂。
身外之物不可强求,朝朝暮暮只是奢望。腹中的孩子,成了她最后存活的勇气。这也是一个行将跨出悬崖的人,在弥留的刹那,寄冀和企望的一线生机。
怎奈胡庸医的出现,彻底破碎了她最后的幻想。失去孩子,成了压垮二姐的最后那一根羽毛。
吞金自罚——她终选择了最痛的方式,告别了这个已经冰凉的世界。
7
然而,我最惊讶的是,她明知将她一步步逼向绝境的推手是王熙凤,竟对她无一点恨意――
尤三姐给她托梦时说,以及白白丧命,无人怜惜,不如剑斩妒妇。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
临终前,平儿来看她,说是想来都是自己把她给坑了。尤二姐却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她,她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
许多人说,这是尤二姐善良。但我想说的是,这决非善良二字可以概括。
梦里梦外的反省,带着即将作别尘寰的痛。然而她并不因为这痛,扭曲她本善的真正面目,而是让遭遇归于遭遇,业报归于业报。
还记得甄士隐在注了好了歌,抢过跛足道人的褡裢背上,翩然而去吗?士隐的走,是了,是尘缘的完结。
二姐也走了。虽与甄士隐的方式不同,却因为她生前得悟,恨意消除,也让她的灵魂在涅槃中得到升华。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放下屠刀,立场成佛」的真意。当二姐死后,被抬往梨香院,贾琏再揭起衾单看时,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只顾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
贾琏当然也不会明白,因为彻悟,二姐在死之时,已经完成了灵魂的超越,以致于她可以从死亡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呈现出了最后的法相庄严。也因此,在那个时空,那个瞬间,她已不再是曾经淫奔不才的尤二姐,而是保有了她全部的尊严。
宇宙也因为她这一瞬间的省悟,让她呈现出了生前未有的美丽。这还不够深刻吗?
最好的文学作品,都是饱含哲思的,并且总是把读者的精神境界,朝着宗教的高度提升。
尤二姐之死,当然是悲剧的。然而小说家通过她的悲剧,让我们深思,选择一种赴死的态度,可以勾销前程往世,沟通宇宙往来。甚至连上天也可为之动容,以致于当尤二姐的灵魂,从驱体中抽走时,还给了她纤尘不染的面目。她的死,也因此更加诗意起来。
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历代喜爱《红楼梦》的读者当中,会有多少人可以像尤二姐一样,肯放下执念,不把命运的终结,归究于他人呢?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曹雪芹竟只用了一支生花妙笔,便超然地让二姐作别了她肮脏的一生,并将她的死上升到了宗教意义。此时,尤二姐仿佛也成了得道者,也因此,在她死后得以音容如仪。
这或者只是我作为读者的一种猜想。又或者只是一不经意,揭开的历史一角,窥探到了作者身为菩萨的一点用意。
尤二姐之死,因此,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