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友凤正大口地吸溜着面条,装面的碗是脸大的搪瓷碗,每次她捧起碗来,脸便不见了,只听见碗后头的吸溜声。
桌上放着一只更大的搪瓷碗,也可能是只盆,里头的面条早已胀得不见了汤汁,这一盆是余友凤留给五个孩子吃的。但周末的上午,显然多赖一会儿床要比吃一顿乏味的面条来得实惠。孩子们零星地翻身下床,却没一个望一眼那肿胀的面盆。
一年前,余友凤和丈夫离了婚,在她看来,唯一的变化就是这个周末的早晨少了一个肯和她一起吸溜面条的废物。
扔下大碗,余友凤径直走出家门,绕过一堆五颜六色的垃圾——这是她半个月来的战利品,原本余友凤可以找一份稍体面些的工作,但因为拿不出老四老五上幼儿园的钱,只能带着俩儿孩子捡捡垃圾,倒也勉强糊了一家六口的餐食。
拐个弯三五步便到了邻居家门口。
“老太,老太在家吗?”
还没推门,余友凤就大声嚷嚷起来,门里没回声,她便推了门一脚踏了进去。
“老太,我走你家后头菜地看看去!”边说着,余友凤径自朝着暗里头的一道亮光走了去,大概那是门板逢透进来的太阳光。
身后不知咕哝了句什么,余友凤也没听清,推开门,一道强光刺得她眼睛好半天才眯开来一条缝儿。
这一小片菜地,余友凤只占了一小垄,其他的分属附近的租户。因为紧挨着老太屋后,余友凤一家搬过来的时候,老太便划了一垄位置给她,这让余友凤很感激,虽然这片地原本不属于任何人,但先来后到的道理余友凤懂,其他的租户也都心里明白着。
靠这一小垄菜地塞六张嘴巴多少有些捉襟见肘,余友凤便把青菜、莴苣、香菜都种在了一起,因为香菜生得密,又会影响莴苣的生长,余友凤决定先拔些香菜,看看到东头路口能不能卖些价钱。
天上下起了雪,余友凤身后隔了一条脏水河便是一排新起的高楼,雪下得有些大,风一吹白蒙蒙的,只看得到楼的轮廓,天气好的时候,余友凤每次来菜地都能看见挂在楼上的大红布,上面写着“仅需4万/平,限时抢购”,字是金黄色的,风一吹直刺眼,余友凤心想着,哪天这布要是不用了,给她捡来遮一下屋子四周窗户的破洞,这个冬天应该会暖和些。
余友凤抓香菜的手冻得有些发红,早上社区主任上门找她的时候天上还是大太阳,这会儿倒是冷得很。社区主任来了第六回了,要求把菜地清理掉,不过余友凤心想,等挖机真正开过来的时候,总归还是会跟她打声招呼的,那时再清理也不迟,说不定又不收地了呢,等于自己又拣了个大便宜。
从菜地回到家,读技校的大女儿侧着身子从她身前闪过,等到余友凤回身的时候,只看到个婀娜的背影,“女儿越长越漂亮了”,余友凤心想,只是隐约觉得孩子今天脸上抹得有些发白。
二女儿独自在一块木板拼的桌前写作业,老三站在门廊前望着雪发呆,剩下两个小的围在门前的垃圾堆转圈打闹,隔壁邻居家养的一条大黑狗带着三条小奶狗也时不时参与进来。偶尔传来几声过往行人的呵斥声。
一切和往常都没什么两样。
巷口路灯亮的时候,雪已经能踩出咯吱的声音。隔壁老太心满意足地撂下饭碗,盘子里还剩下两块余友凤送来的莴苣。
隔壁的隔壁隐约传来有节奏的嘎吱声,那是木板床发出来的声音。
压在男人身子底下的余友凤面无表情,任凭男人怎么卖力,她都呆呆地盯着墙上的电子钟——晚上8点37。
孩子没有打闹吧,余友凤想着,视线没有离开电子钟。她又想到两天前看到大女儿包里的安全套,余友凤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便开始想别的,想到后来,余友凤想到分她菜地种的隔壁老太,想到免费给她窝棚住、此刻正压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余友凤想,这可能是穷人之间的“关系”,心里忽然又有些感动,便将看钟的脸转到了这个帮她的男人身上。
雪夜冷清的棚户区,回荡着木床的嘎吱响。
(事件真实、人物化名,源自某次采访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