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太阳底下,没有风,却有一股热浪包抄着袭过来。仿佛身在蒸笼里,又似在煎锅中,毛孔不由的打开了,体内的水分藏不出,争先恐后的往外跑。地表的水也被晒干了,大地干渴的咧着嘴。
而呼吸都有一种热乎乎的灼烧感,水泥地滚烫烫的,一不小心就像锅贴一样烧糊了。车轮划过,留下轮胎的橡胶气息。
玉米却最爱在这火红的时节抽穗扬花。90年代,政府为了提高山区农民的经济收入,引进了种子玉米的耕种。一垄母本玉米,配一行公本玉米。一到花期,必须把母本玉米的花穗抽掉,然后把公本玉米的花粉采集下来,人为的为母本玉米植株授粉。
所以一到玉米开花的季节,人必须时时刻刻关注地里的动态。该抽穗的必须及时抽,不然自花授粉的玉米就不能做种子玉米。而且母本玉米一旦冒出了须,必须要在固定的时间内接受到花粉,不然就不会结玉米仔。
这是个耐心细致,辛苦繁琐又套脚的技术活。我们家只有爸爸才能担当此任。种子玉米以高出普通玉米6、7倍的单价出售,并由政府统一收购,这样的良好政策,让人格外重视这个难得的可以变速变现钱的机会。
也因为如此,爸爸格外谨慎。天不亮就到地里,经过一夜的潜伏,悄悄长出来的母本玉米花露出马脚,爸爸迎着晨光,快速麻利的从这一块地掐到那一块地。抽下的花穗一大捆,捎回家里,牛儿最爱吃。
而清早有露水,公本玉米的花粉太湿润还扬不下来。必须在八九点过后,太阳收干了水汽后,用一个筛豆子用的中号簸箕,上面垫一张报纸。左手端着,右手握着玉米的顶杆,让花穗低伏到簸箕中央,再轻轻的使暗劲摇晃。即让花粉乖乖的掉落下来,又不能破坏花束。
怎么样才能均匀又快捷的把花粉涂抹到玉米须上呢?爸爸想出来了一个绝好的办法。找一段不长不短的干竹筒,两头除掉接头,做成十多厘米的空心。用粗纱布蒙上一头出口,拿麻绳像做刺绣绷子一样紧紧的缠牢,再把堆满花粉的纸对折起来,慢慢的倾斜着倒进筒子里,最后用一个木头棒子在没有蒙纱布的另一头,对着鲜活的玉米须一敲,花粉就均匀的抖落下来。
授粉成功的玉米须慢慢枯萎干燥了,玉米盒子里玉米粒嘟嘟嘟的鼓起来,黄色的颗粒饱满,撑破了玉米皮。
玉米个体成熟的时间有早有迟,为了让每株玉米都能有好的收成,整个夏天除了睡觉,爸爸几乎都泡在地里。毒辣的太阳,就这样印染在爸爸的身体上,皮肤都被烤得黑糊糊的。
汗水顺着脸颊流到背心,洗的发白变薄的汗衫,粘贴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玉米叶像刀片一样锋利,时不时的就在酱色的手臂上留下印记。草帽罩住头顶,头发湿透成一缕一缕。偶尔歇息,摘下草帽,热气腾腾的冒气。卷起帽檐一角,用另一边扇扇风,却没有一丝凉意。
洗过太阳浴和汗水浴的爸爸,带着一身又酸又馊的汗味和疲惫回家来,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再盛一碗早上的四季豆稀饭,佐着泡豇豆,呼呼噜噜一顿狼吞虎咽。
来不及舒舒服服洗个澡,用湿毛巾简单抹一下,又要投入下一段农活,去流下一轮汗。不管多么劳累,从来没有听到过爸爸的怨言。反而是一到夏天,我就很反感爸爸身上浓烈的汗臭。
没有经历世事的野心少年,以为生活容易得只需伸手。而不会感恩一粥一餐,皆出自于父辈的血汗。更不会想到那个像老黄牛一样劳作的爸爸,那个晒得跟碳一样黑的爸爸,也曾有蓬勃的青春、崇高的理想、远大的抱负。
只因做了父亲,从此洗手作羹汤,为了家庭和后代,心甘情愿的当起了磨心,做起了人梯。如今,我也做了母亲,才知道,父母对子女是无条件的毫无保留的付出,并且不求回报。而没有门槛的爱常常又被子女忽视和嫌弃。
那一背太阳一背雨里,是一种父亲的担当和责任。饱含着深深的希冀和无法言语的父爱。在挥汗如雨的烈日下,把花粉撒向玉米须,就播下一份希望,当秋天收获后,卖出种子玉米的钱就可以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
如今太阳晒在坟堆上,爸爸躲在厚厚的黄土下,早已感受不到冷热。而我的悲伤和怀恋就这样被太阳光晒化了,散发出沉重的懊悔与自责。
那夏日里浓烈的汗味是父爱的味道,今生今世我是再也闻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