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区C栋楼下拐弯处,有家承星履草的铺子,主营上海老街小馄饨,皮薄馅足,汤料浓厚香醇,也不知用的什么秘方调制,鲜香无比。
惹得人夜班归家时,总忍不了点上一碗小馄饨,就着门前的煎饼果子大快朵颐起来。
馄饨鲜美浓郁,剁碎的香菇唇齿间流香四溢,鸡汤滚过舌尖唇喉,温热畅快。
煎饼酱料清甜,果子香脆,混搭起小馄饨,既香醇又清爽,极有趣味。
一顿不过十五块,却能吃的人志得意满,逍遥快活。
馄饨店老板是位和蔼的夫人,约莫五十岁上下,围着一张扑满粉面气息的围裙,待客总是笑眯眯的,我喊她沈妈妈,她也乐呵呵地答应。
煎饼摊老板是她一个远房表侄,也总爱笑,姑侄两人的那片小天地,店面并不很大,却很温馨,我爱去,也是将那儿作了湾避风塘。
无论经历了怎样血雨腥风的一天,看到昏黄街灯下的小店,便觉心安。
我这人颇长情,喜欢的吃食,便是一连吃上个把月余,也不觉厌弃。
隔小区一条街远,有家私人医院,水平不很高,我去看过次感冒,拖延小半个月才治好,却抖空了大半个月的工资,从此对它敬而远之。
但迎来送往的人却总是很多,大概因它号称擅长治疗各类疑难肿瘤,癌症绝疾,人到了死生边缘,总是容易病急乱投医的。
这类病痛,不比感冒,大都旷日持久,因此不少病人家属都在我们小区租套房,节省开支。
不知怎的,夜半去吃小馄饨时,时常能碰到些此类租客,因此我们常常开玩笑地说,沈妈,你的小馄饨,是不是能包治百病啊!
沈妈就笑眯眯地回答,“是啊,是啊!”
02
这类食客中,有一位与我十分不对付,便是刘叔了。
刘叔与父辈们年纪相仿,身材已有些发福,却仍是个讲究细致的人,这从他煎饼和馄饨一定要分开吃就能看出来,鸡汤翻烫,急食热物会影响味蕾的敏感度,刘叔如是说。
因此他从来先吃煎饼,细嚼慢咽,六块五的煎饼愣是吃出法餐的感觉,不过只能吃个两三口,吃完还要用清水漱口三次,才肯继续吃馄饨。
对于我这样以混食为乐的人来说,这简直难以理喻,出言调笑道,“叔,我这儿有湖南的君山银针,您要不拿这个漱漱口,指不定能吃出满汉全席的味道呢。”
刘叔也不恼,细细拭了拭唇角,“不了不了,再好的茶也会影响食物本来的味道,我想记住它们本来的味道。”
我默了一默,脑补了一下刘叔出去吃席的场景。
怕不是得背上瓶2.5L的农夫山泉专门用来漱口?
刘叔吃东西斯文细致,他吃一碗馄饨的功夫,我能吃下去五碗半。
我俩夜晚觅食的作息差不多,因此他每次看到我狼吞虎咽时,总得拿手温柔地敲一把我的头,“这孩子,吃这么快干什么,别跟我似的,回头吃病了咋整。”
我咽下香浓四溢的小馄饨,看着面色红润有光泽的刘叔,有些质疑,“叔,你看着不像生病了啊。”
刘叔苦笑一下,“食道癌,早期,上个月单位体检查出来的。”
我拿筷子的手抖了一抖,有些感慨上天的无情,刘叔一看便是爱好美食的人,得了这么个病,这不是活遭罪吗。
刘叔抱着碗坐到我对面,像教书的老先生一般瞪我,“慢点吃,我监督你。”
吃饭快这个毛病是从高中落下的,课业紧张,大家吃个饭都跑步过去,吃饭更是跟生吞似的,三年养下的习惯,哪能说改就能改过来。
刘叔就孜孜不倦地抱着碗在我对面唠叨,“你这孩子,我年轻的时候干石油的,风餐露宿,也跟你似的,吃饭火急火燎的,滚烫的面条就往胃里送,你看看,这不烫出食道癌了吗,现在你们条件好了,又没人跟你抢,这么着急干什么。”
我艰难地对着碗呼哧呼哧地吹凉,“怕了您了,我吹凉了再吃成吗。”
刘叔笑眯眯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嘛。”
看着我吃馄饨,刘叔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家儿子也最喜欢吃馄饨了。”
我抬头看他,那张笑眯眯的脸上,眼眶似乎有些发红。
03
刘叔瘦的很快,一个多月的时间,起初还面色红润微胖的他,脸上已经能看出棱角来,肤色也黄了许多。
每次沈妈给他下馄饨时,都会多下二两,有些赌气似的,“我就不信,把你还养不回来了。”
我嫌自己吹太麻烦,买了个手持的小风扇,对着碗刮,凉的飞快。
我把刘叔的碗也接过来,“叔,你咋都是一个人来,你生这么重的病,家里人没陪着吗?”
刘叔神色暗了暗,“怪我自己,四五十岁人了,还离了婚娶小姑娘,儿子不肯认我我不怪他。”
刘叔二婚娶了个比自己小快二十岁的妻子,跟前妻和儿子闹得很不愉快,几乎将前妻扫地出门,一个当了半辈子全职主妇的女人,以夫子为天,可这天说变就变,一点情面都不讲。
可他一生病,二婚妻子就跑了,儿子也说什么都不肯来看他。
我把变得温热的馄饨递给刘叔,刘叔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食道癌让他吞咽食物越来越困难。
他开始不吃鸡汤小馄饨和煎饼了,转而喝粥,沈妈妈的店除了小馄饨,也卖皮蛋瘦肉粥和清粥,就着辣白菜或者酸萝卜,开胃又爽口。
刘叔是江浙人,爱吃甜,沈妈妈特地查了查食道癌吃什么好,新开辟了冰糖雪梨粥,再加些牛奶进去,香甜可口。
可即便这样,起初刘叔还能堪堪喝下一碗,后来便连来店里的次数都很少了,从一周三次,到两三周都见不到一次。
沈妈妈有些担忧,“芥末,你这周休息吗?我们去看看老刘吧。”
病房里的刘叔,和那个板着脸监督我吃慢点的刘叔,好像不再是一个人了。
病床上的刘叔消瘦的已有些脱相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刘叔的病情发展的这么快,小护士偷偷告诉我们,其实刘叔发现得早,最好是手术治疗,可他不愿意,就一直保守治疗。
但他情绪一直不好,对治疗效果的影响很大,病情恶化的很快。
奇怪的是,刘叔用的是鼻饲法而不是胃插管。
小护士有些愤懑道,“按道理食道癌患者用鼻饲法风险是很大的,可他怕等儿子来了,自己没办法说话。”
我的眼眶有些发酸,轻声问她,知不知道刘叔儿子的手机号码。
小护士想了想,抄了张小纸片,递给我一个北京的号码。
我绕到病房外楼梯处,拨通了电话。
“你好,请问你是刘XX的儿子吗?”
对方本来还挺客气,听到刘叔的名字后立马换了语气,“我都说了,我不想见他,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说完嘟的一声,挂掉了电话。
我想了想,又绕回病房,拍了张刘叔的照片发了条彩信过去,‘他坚持不肯插胃管,就是想和你还有你妈亲口说声对不起。’
刘叔的儿子仍然拒绝见他,可他同意了,给刘叔打个电话。
我们躲在病房外,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可我看见,刘叔偷偷擦了擦眼泪。
那通电话后不久,刘叔的儿子来了重庆,决定把刘叔接去北京治病。
临行前,沈妈用保温饭盒装了满满一罐鸡汤小馄饨给刘叔的儿子,“你爸爸常说,你爱吃小馄饨,你尝尝,要是喜欢就给阿姨打电话,阿姨把配方悄悄告诉你。”
刘叔一张消瘦,但精神状态好了许多的脸挤出一个久违的笑容,“那我们爷俩可赚到了,沈老板你这小馄饨可是宝贝,能治癌症啊!”
我看看笑眼弯弯的沈妈,沈妈的小馄饨,可不止能治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