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PIXIU
小时候,农历七月小麦一收割完毕,农活儿就空闲了下来,那个时候村里会请山西晋剧团来唱戏。借唱戏的机会,还要举办赶集活动,名曰“赶交流”。附近的乡邻们也会赶过来,既看戏又购物,以庆祝一年的丰收。
戏是在大队的院子里唱的,下午一场,夜间一场,一般要持续5-7天。为了占个好位置,我和弟弟早早就扛着板凳出发了。等来到大队的院子里才发现,戏台的前面早已挤满了人,人家是没吃饭就来抢占座位的。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在靠边的地方把位置占好,然后等着父母来。
有几个经典剧目是每年必唱的。比如《金水桥》《白蛇传》《六月雪》《空城计》《打金枝》《辕门斩子》。对于这些经典剧目,如果有村人觉得不过瘾,中间还会重演一次。说实话,我们这些孩子是听不懂晋剧的。后来上了学,从课本里学过《白蛇传》的故事后才知道,法海为了破坏白蛇和许仙的爱情,在端午节,故意让许仙用雄黄酒引白蛇入醉,现出了原形。许仙被吓死,小青(青蛇)亲赴南极仙翁的洞府,求来了灵芝仙草,许仙才起死回生。还有《六月雪》的故事,同样是感人的。窦娥受人诬陷被送到了鬼头刀下,她在临死前发下三桩毒誓:“血溅白练、六月飞雪、楚州大旱三年”?窦娥的冤屈感动天地,三桩愿望一一实现。六月炎炎夏日,老天突降大雪,以昭示窦娥的清白。记得当时,在戏台上,是用吹风机吹纸屑来表现大雪纷飞的。因为知道了故事情节,再看戏时我们就变得不那么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了。
事虽如此,对孩子们来说,戏的吸引力永远也比不过戏场边的集市。因此,把一出戏从头到尾看完基本是没有过的。台上锣鼓铿锵,台下熙熙攘攘,戏场边的货摊更加热闹。卖沙果的,把果子擦得水灵灵,看着就轻脆酸甜,直馋人;卖糖葫芦的,一个劲儿地把货品对着孩子们摇晃;卖西洋镜的,故意让小孩子先往花花镜里瞅几眼。当大人们不同意花钱时,孩子们马上变了脸,躺在地上驴打滚,又哭又闹,弄得家长不花钱就很没面子。我们虽然是大孩子,不会无理取闹,但面对玲琅满目的新玩意儿,同样被引得心里直发痒。人小总是禁不住诱惑,看会儿戏,就悄悄溜到了小摊前。那时候,我最想买的是西洋镜。记得父母给了一元钱,我和弟弟转来转去,硬是每人买了一根5分钱的冰棒,却从来没有买过2角钱一个的西洋镜。“舍不得买,在小货摊前多瞅瞅,过过眼瘾也是一个好办法。”于是,伙伴们一起拥过去,拿起这个看看,放下,又拿起了另一个瞅瞅。不买,却假装一件一件地在挑选,认真对比着,转动着,观察里面花花绿绿的世界。很快,卖货的大人就识破了我们的想法,把捣乱的孩子一股脑哄开。我们只得乖乖回到戏台前,继续在那咿咿呀呀的戏腔里东张西望,买来的冰棍儿舍不得吃,往往要吮吸半个小时……
老生的唱腔总是让人昏昏欲睡,他一坐下来手搭胸前,就唱个没完没了。见他站起来,本来以为要结束了,结果又坐了下来。因此说,“老生常谈”是让人最受不了的。倒有几个非常精彩的地方至今难忘,比如七品芝麻官上台后,表情和动作很滑稽,先是官帽的左翅绕动,右翅不动;一会儿变成了右翅绕动,左翅不动,最后是两个帽翅同时绕动,竟然能做到一左一右转动的方向相反,引得观众捧腹大笑。后来,才知道这个功底在晋剧里叫“帽翅功”。当然,还有丫环的“碎步功”也是绝活儿,她们走起路来小步稳快,行云流水,似浮在水面上飘行一般;“翎子功”在不同英武人物的身上也有不同的表现,周瑜生气时头上长长的雉鸡翎抖的厉害,小白脸顿时涨红,一派年轻气盛、压不住火气之态,而穆桂英的旋翎动作,配合着优美的身段,令人更觉英武端庄,心生倾佩。白脸奸臣,红脸忠臣,黑脸包公,这都是我们从小在晋剧中潜移默化学到的东西。
在记忆中,我唯一看完整的一部戏是《算粮》,那是因为在夜场看戏时遇到了同学的缘故。王宝钏候夫18年,终于迎来丈夫薛平贵西征回家,尽数18年来所受的委屈是全剧的高峰,现场的老人无不感动的纷纷落泪。这时,我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的板凳上站着的竟然是同班的女生。她学习好,人长得也不错,什么时候挤在身后的?我一直不知道。当时,心里轰的一声,涌起一股暖流,不是因为高兴而是觉得尴尬,不好意思。要知道,在70年代男女生之间是很封建的,相互之间不能说话,更不能靠的太近。就在那一刻,她也认出了我,顿时转过了头,假装没看到。于是,那天晩上整场戏下来,走也不是,留下又别扭,好不容易才挨到戏收场结束。期间的好几个小时,我们谁也没有向对方问一声好,仿佛不认不识似的。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想,当初哪怕不打招呼,相互点一下头也是应有的礼貌,可为什么不那样做?她是不是整个晚上也是在一种忐忑不安的心境中度过的?反正我是这样的。
接下来,我想说说和晋剧演员近距离接触的故事。每年的演员们都是从山西请来的,因为当时山西的晋剧团在京、津、晋、陕、冀、内蒙古等地区是很知名的。这些外地来的演员全都住在大队的宿舍里,午饭和晚饭却是被指派在村民家里的,叫作“吃派饭”。轮到哪家,哪家就要热情接待。
爷爷家每年都要接待几位吃派饭的客人。台上穿着绫罗绸缎的演员要坐到自家的炕上,这是多么好的亲近机会呀!为此,我们一家人都感到非常的自豪。奶奶总要备4-5个菜,虽是家常便饭,却也准备精心;爷爷总要劝来吃晚饭的男客喝上一小份白酒的。人家推托说“怕喝了酒影响嗓子”,爷爷坚持说“少喝可润喉,唱腔会更圆润饱满”。长大了,我才明白,这是爷爷的劝客之道,以示热情。
席间,爷爷总是不会忘记问一个问题,“山西的国县现在怎么样了?”这样问是有原因的。因为国县是我们家的祖籍。据说,明末清初,先祖们随走西口的队伍,从山西出发逃荒来到了内蒙古。一般来说,走西口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年初离家,外出谋生,年末带着几斗粮回家。另一种是把家干脆迁至谋生地,不再回到故土,据说称自己为土默川人的,大都是从山西迁来的移民。我家就是后一种情况。听老人们常说,当初我们的先祖离开山西时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担着一个挑子,辗转来到了内蒙古,筐里一前一后放着两个孩童。来到土默川平原(阴山南麓,古赦勒川地区)后,他们先是给人做长工,后来租地种,再后来有能力买地种,经过2-3代人才完成“做长工-租地-买地”这个过程,从而彻底稳定下来。至今,家族已经有8代人,这都是400多年前的故事了。每年见到山西来的演员,爷爷总要说说这些家史,意思是说,“我们都是山西人。”
仔细想想,如今我们离明末清初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一个山西来的演员又怎能知道遥远时代的国县现在改称为什么名字呢?事虽如此,我想,爷爷与客人谈的那么投缘,是有一份寻根梦和故土情怀在里面的。记得有一年,一位年龄50岁左右的演员来家里吃派饭,临走时还答应说:“回家后,帮你们打听一下当初的国县在哪里?”
大人聊天时,孩子们不能插话,更不能喧哗和吵闹,只能在另一张桌子上静静的听着。派饭期间的谈资,有一个绕不过的话题就是晋剧的历史与传统。山西是“中国戏曲的摇篮”,光地方剧就有300多种,居全国首位。晋剧就是山西梆子四大派之一的“中路梆子”,起源于明代。后来,随晋商通往绥蒙的商路向北扩展,远足传播至张家口、包头、归化(今呼和浩特)等地。从这些外来的演员口中,我们还知道了三个把晋剧艺术推向高峰的艺人。
第一个是丁果仙。据说她三岁丧父,被卖给丁家,作了童养媳。不料,丁家的儿子才几岁就去世,于是丁果仙7岁被逐出家门,送入剧社,13岁登台演出,17岁成为一代红角。她最大的功劳是把京韵的高雅俊逸引入晋剧,成为晋剧丁派艺术的宗师和创始人。
第二位是王爱爱。7岁从艺,主工青衣,是建国后的第二批名家,祖母为晋剧名旦筱桂花。她的“爱爱腔”圆润婉转,独领风骚40余年,被誉为“晋剧皇后”。
第三位是宋转转,“转转腔”是继王爱爱的“爱爱腔”之后,对晋剧唱腔改革比较大的演员。21岁时以一出《杜十娘》,倾倒三晋人。
上述三位都曾到中南海表演过,可见作为北方的传统剧种,晋剧的影响力是不可小瞧的。
因为每年都有晋剧团来村里,从一定意义上说,土默川人从小是熏陶着晋剧艺术的气息长大的。每年的赶交流结束,晋剧团离开后,村里的广播里每天都会放一段晋剧节目的。平日里,如果哪家遇娶亲、盖房上梁,院子里总归要放一段大戏的,以示庆祝。大戏指的就是晋剧,小戏是指内蒙古当地的二人台。
我最喜欢的晋剧是《算粮》,它也是当时令许多人流泪的故事。主要情节如下:
唐末丞相王允有三个女儿,大女儿金钏、二女儿银钏,分别嫁到官宦人家做了贵人妇。小女儿宝钏最受父母疼爱,却不听家长安排,偏偏要自己寻找意中人。于是,王丞相在长安街头搭起了彩棚,决定由女儿扔绣球选夫。
在绣楼上,王宝钏无视众多王孙公子的献好,毅然将彩球抛向了意中人薛平贵!王丞相嫌贫爱富,得知薛平贵一贫如洗后,勃然大怒,觉得小女儿给自己丢了脸,坚决不承认这门亲事。最后,从“前门”赶走了薛平贵,从“后门”赶出了小女儿。王宝钏瞬间由相府千金变成了无立锥之地的穷人妻。
两位恋人在长安街头相逢,后来零落到城南的五典坡,在一个弃窑安了家。他们虽然缺吃少穿,度日艰难,但两个人恩恩爱爱,不离不弃,日子过得也算幸福。后来,西凉国反叛,王宝钏的二姐夫魏虎为霸占宝钏,经过一番运作,偷偷把薛平贵改任为征西的先行官,派他起程出征。
王宝钏天天盼着丈夫早日归来,魏虎却处心积虑,采取了多种手段:克扣薛平贵给王宝钏的生活费,截留书信,隔断两人间的一切联系。同时,他还多次到窑洞骚扰宝钏,甚至动手动脚,进而威逼利诱,都遭到严词拒绝。王宝钏无依无靠,只能靠挖野菜维持生活,后来寒窑附近连荠荠菜都难找到,据说都是因为当年被王宝钏挖光了。
18年后,薛平贵凯旋归来,听到妻子的遭遇,肝肠寸断,彻底清算了奸人魏虎的罪行,将其克扣的钱粮全部讨了回来。《算粮》表现的就是这个故事。王宝钏勇敢追求个人的婚姻自由,在寒窑苦守18年,冰心不变,忠贞不渝的美德,深受人们的喜爱、同情和敬仰。戏剧的高峰在王宝钏含泪控诉姐夫魏虎的罪行一段,无数观众为之动情落泪。
至今,回想起王宝钏申冤的经典之段,都让人恨的咬牙切齿。
“来来来二姐姐呀
随妹妹咱们到那廊檐以下看
你先看魏姐丈是哪一副容颜
炸炸胡须,瓯瓯眼
好像个深山古庙青脸红发锯齿獠牙
那一个鬼判官
且不论他的容貌好看不好看
再听我把他的人品论一番
无德无才心不善
全凭着阿谀逢迎欺上压下他居高官
尘世上只有你见识浅
再无人愿嫁他魏虎那个狗官”
70年代,经济条件并不好,许多村子是盖不起戏台的,都是搭个简易的戏台。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过西北,我的家乡盖起了一个很庄重的戏台,过去的土坯戏台变成了气派的砖瓦结构,顶上还筑了砖雕花饰。可惜,那时候戏场没有能显示字幕,大部分人是看不懂晋剧的。全凭别人的评说去听戏词,凭感觉去品味唱、念、做、打等各项动作带来的意韵。因此,当时能现场讲戏的人都是民间的高人,很受人尊重。戏一开演,他们的身边就围了一批崇拜者,好不威风。一边看戏,一边讲演员的唱词和种种表现,不时来一番貌似专业的评论。那时候,因为我们年幼贪玩,不太关注人情世故,觉得那是大人们的事,更不懂戏曲要反映的道理,我是错过机会享受那份智慧的。现在想想,甚是遗憾!
如今,我已经有近四十年没有回家乡赶交流、坐在小时候的戏台前看晋剧了,但至今仍怀念着那些难忘的时光。一听到晋剧里那些熟悉的唱腔,就仿佛又回到了家乡和童年。
一种过往,百种回味,总归是化作那最久远的“拉锯扯锯,姥姥门前唱大戏”的记忆。有一年春节,我回到家乡,听到大队的广播里又放起了王爱爱的《打金枝》,二人台《五哥放羊》,心里感到非常的亲切和温暖。于是,特意冒着寒风跑到了大队里。听说村里决定在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请山西晋剧团来,过几年还更翻盖一个新的戏台。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消息!
二月的风吹到脸上,有些硬,却又透着淡淡的暖意。因为春天要来了,山西晋剧团要来了,我们小时候念念不忘的赶交流、唱大戏又要来了……可惜,几天后我将不得不离开家乡,返回工作地,无缘领略晋剧给家乡人带来的那份特别的温暖和喜庆劲儿。
现在,我有一个最大的愿望是,晋剧舞台上一定要设计一个电子字幕,让更多的人能更好的理解晋剧之美,在任人评说间,让戏剧背后给予世人的道德教化更深入人心。
常常,有多少次,在梦中,我又回到了家乡和童年。戏台前和集市交流的场面,让人满心鼓舞,年少时那份美好的记忆再次把我紧紧萦绕。秋天,午后的阳光明媚清爽,大队的院子里挤满了乡邻,戏台上乐声铿锵,咿咿呀呀的戏腔飞出人群,飞向远方。那份古老悠久的气息惊动了农家的鸽子,它们绕着人群密集的戏场上空翻飞。再远处,高高的草堆上,丰硕无垠的土地里,秋日的暖阳普耀着我心中最美的家乡,绵绵不绝的阴山雪线勾勒出我们心中最迷人的梦想……
我站在戏场,抬头仰望,见大队结实高大的院墙上骑满了一个一个的孩童。他们既看戏又看人,说来都是在看热闹。大队左侧紧挨着的乡邻的房顶,铺了草席,老主人带着自己的儿孙团坐在一起,通红的砖茶水散发着清香。与其说他们在自家的屋顶赏戏,不如说是在清风阳光下欢享土默川最美的时光……
大队的院墙和隔壁乡邻家的屋顶,这两个地方是我小时候看戏时渴望得到的最佳座位。几十年过去,假如还是回到家乡看晋剧,我梦想中的位置依然不变,还是大队的院墙和隔壁乡邻家的屋顶。如果再来一根5分钱的、没有奶油的冰棍,安心地从头至尾把戏看完。此外,实在是无需再有其他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