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两件小事

打小我就是个很任性好“淘澄”但又很容易满足极好打发的孩子。

依稀记得四五岁时发生过这样两件小事,近四十年过去了,虽然说不上记忆犹新,但是这辈子都不会轻易忘掉。

其中有一次是这样的:那年暮春时节,娘在天井里捞麦子(就是在磨面粉前先把麦子淘洗干净,去除砂粒糠秕虫子等杂质),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就淘澄起来,非去大姨家走亲戚不可。当时家里活很多娘很忙根本顾不上,她先是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劝慰我,可我不识好歹反而变本加利地闹起来,甚至趴在地上哭喊着打滚儿。娘伸手去扶我,我却赖在地上不起来,娘忍无可忍按住我的屁股就是结结实实地一顿巴掌,我的小屁股上立马多了好几根红色的“黄瓜”,吃屈之后我越发哇哇大哭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大颗一大颗叭嗒叭嗒地跌碎在地上。娘见了觉得于心不忍,绰起抹麦的包袱擦了擦手,然后背起我就急匆匆往大姨家走去(当时家里没有自行车,即便有娘也骑不了),以至都没顾上给我穿上她亲手给做的小方口布鞋。

大姨家村子在我村南边,相距四五里路。娘当时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体力充沛的年纪,而我当时又很瘦小,加上还记挂着尽快回来捞麦子,所以娘走得很快,不大工夫就背我来到了大姨家。

当时大约得有十点多光景,正在收拾碗筷准备洗涮的大姨看到我们很吃惊,问道:“恁娘儿俩怎么大半晌地跑来了?有什么事吗?”,娘就把事情的原委大体说了一下,我羞红了脸躲在娘身后既不露头也不吭声。听完娘的话大姨为难地说“这么急乎着跑来,家里也没什么吃的好招待你们啊!”娘打量了一下见锅里还有早饭吃剩下的一点玉米糊涂,就指着锅对大姨说“甭再弄饭,吃点这个就行。”大姨就只好把锅底仔细用饭铲子刮了一遍,连锅巴都凑到一块儿勉强有大半碗,尝了尝说“有点凉了”娘拿起饭桌边的暖壶往盛糊涂的碗里一边加满了水一边说“没事儿,这样不就行了”,然后给我安放好小板凳让我自己拿筷子吃喝起来。

娘和大姨坐在一边拉呱,我就像小猪一样自顾稀溜唿噜地大吃起,不一会儿就连汤带水吃了个精光,还仔细地刮着碗底意犹未尽。大姨问我“好吃吗?”,我摸着鼓起的肚皮说“好吃,真好吃”,大姨哭笑不得地说“像你这样的客可太好伺候了,刮刮锅底就能管个饱”。

然后娘又背起光着脚丫的我往家里赶回去,我趴在娘背上心满意足,一路和娘有说有笑,回家之后还主动当起了娘捞麦子的小帮手,又是舀水又是扒麦子的,勤快得很并且兴高采烈十分惬意。

这就算是走了一次亲戚,极简单却也让我心满意足。

另外一次是去赶集,赶梭庄集。果庄镇的梭庄(桑园乡也有个梭庄)分前后两村,规模都比较大,各有近三千人口,我家在后梭庄而逢集的是前梭庄。老家有句俗话叫“梭庄集一溜(六)儿着逢”,一语双关既说明了逢集的日期(农历初一、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和二十六)也说明了集市的规模(不大,最初只在一趟街上,所以叫“一溜儿着逢”)。现在集市在村子里面,主要还是在一道南北大街上逢,只是靠北端的东西街上也有些生活生产器具和粮食的摊位。以前这集还沿果四路(果庄到四十里)两侧逢过,每逢一六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但也阻塞交通很不安全。

我要说的却是更早些时候,我小的时候梭庄集是在老村落(比现在村子的位置偏西很多)的当中逢集的,那时候集市的规模更小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连牲口市,无论牛马类大牲口市还是猪市羊市,都一应俱全。

我很小的时候(三五岁时),像喜欢走亲戚一样,也很喜欢赶集,其中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凑热闹以求满足好奇心求知欲,二是图吃喝想买好东西以足口腹之欲。然而当时独自持家不久的父母手头拮据,乡邻们当时都很穷,父母似乎比一般人家更穷,因而他们很少赶集,偶尔赶集也是为了买些生活生产必需的器具,很少买吃的(连自己喂的鸡或下的鸡蛋都要卖了换钱花,又怎么舍得花钱去买大鱼大肉呢?!)。

当然当时父母也很少带我去赶集,因为不懂事的我到了集上面对琳琅满目(现在想来其实无论种类数量档次都少得低得可怜!)的玩具食品这两大致命诱惑免不了又要垂涎三尺挪不动脚步以致令父母尴尬难堪。虽然五分钱的一个泥哨(有牛头的,也有小燕子的……)就足以让我兴高采烈把玩上很久都爱不释手;甚至三分钱一把的樱桃小水萝卜也让我心满意足直到玩得蔫巴了才恋恋不舍地小口细品着吃掉;就是二分钱一支的冰棍儿,多么纯粹的一块冰疙瘩啊!仿佛也能让我冰凉清爽甘甜怡神好几天;有时候偶尔也能吃个粽子,老家人叫“粘dong子”,其实不过是苇叶包裹着一坨普通的白米,倘若侥幸吃到了一颗红枣,那才能真正明白“瞎汉吃那粘dong子——还(有)枣(早)来”的那份惊喜;…………总之,虽然我很容易满足,然而当时几分钱的“计划外”支出都令父母感到为难。

那时的某一个逢集的日子,我和发小在门口扒土和泥准备玩“放大炮”(就是把泥巴捏成盆状后猛地摔扣在地面或石头台阶上,让里面的气流把底子冲破,窟窿眼儿大的为胜),不一会儿小伙伴就被各自的家长带去赶集了,临走他们还打趣逗我说集上的玩具是多么神奇好玩食物又是多么美味可口。小小的我哪能抵得住这样强大的诱惑!连忙把手中的泥往地上一扔,飞快地往家里跑去,边跑边喊“娘,咱也去赶集吧!”

娘正忙着伺候牲畜喂猪喂鸡,地里还有很多活等着,当时爷是队里的会计每天都忙着早早出工。原本没打算赶集,而且手头的确没有闲钱可花,娘于是劝我等下次再带我去赶集。可我哪知道娘的难处,免不了又使出了撒泼耍赖就地打滚的伎俩,娘气不过动手打了我几下还大声喝斥我,我不敢再号啕大哭却依然啜泣不止。

娘见我泣不成声,也觉得于心不忍,就打开抽屉勉强取出几毛钱后对我说“别咧咧着聒噪人了,走,咱这就去赶集!”一听见娘说去赶集我马上破涕为笑,像小猴子似地连忙迅速爬到娘背上。

当时赶集的路是从家里奔向西南经上河到潘家庄下(本村西南因潘姓聚居故称潘家庄,并不是单独的村子),再向南过河走水库塘坝后才进前梭庄村并抵达集市。一路下沟爬崖崎岖不平,娘背着我因为走得太急很快就气喘吁吁,就放下我领我走一段儿,她休息一下再背我走。娘边走边数落我,我只管腆了脸笑嘻嘻的,心想只要能去赶集就行挨几句训又算什么!

到前梭庄村后(马上就到逢集的地方了)时,娘儿俩都走累了,又热又渴。娘于是带我到小河里洗把脸凉快一下,还找到一眼村民取水的清泉俯身捧水给我喝,泉水是那样清冽甘甜沁人心脾,我竟然咕咚咕咚地喝光了娘掬起的五六大捧水!喝饱之后我挺着鼓鼓的肚皮感到十分惬意,娘问我“咱还去赶集吗?”,我说“不去了”。尽管熙熙攘攘的人流就在眼前,人声鼎沸的叫卖吆喝就在耳边,可我毫不犹豫地对娘说“不去了,咱回去吧”。

于是娘就带我原路返回,我像头欢快的小鹿绕着娘蹦蹦跳跳跑前跑后,还对娘说“往后我要再闹腾着赶集,只要领我到那个泉子那来,喝上一顿冰凉甘甜的泉水就行了”。

这就算赶了一回集!虽然是“到集头而不赶”,一分钱都没花,只是喝了一顿凉水,可是却带给了我无与伦比的欢乐,以至三十八九年后的今天这件还珍藏在我的记忆中,我相信这辈子都不会忘却。

这或许就算是“乘兴而行,兴尽而归”吧。

很早就听说过“王子猷雪夜剡溪访戴”的典故,从手机上搜索了一下却还不过瘾,特地派儿子去图书馆借来了《世说新语》。特录原文(见第二十三卷•任诞,其第四十七则)如下: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晈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想来我自幼颇得王徽之(子猷)之风啊!他雪夜访戴(戴逵,字安道)经宿方至却造门不入,这和我淘澄着赶集走了那么远到集头了却不赶即回难道不是很相似吗?将四五岁懵懂无知的顽童自比风流儒雅的一代名士,我可够厚颜无耻恬不知羞的了!

我既没有高贵的血统也没有烜赫的权势,因而无缘进入上流社会结交名士流连廷堂;也没有深厚渊博的知识阅历或旷世高古的德行情操,因而无缘青史留名彪炳千秋世代传颂。但是卑微庸俗粗陋浅薄的我却的的确确不知从哪里沾染了些名士习气,诸如放浪形骸荒诞不经高傲疏狂轻慢礼法之类,因为这些臭毛病邪脾气我吃了数不清的亏受了难以言喻的苦,但是却积习难去死不悔改。

我打小就不是一个很坚毅很执着的人,从来就缺乏那股“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狠劲。我更遵奉这样的信条:凡事必尽力而为力求完美,懈怠则有负人心己心,但又要量力而行不能做得太满,太满则近乎欺天忤道。因而做事常常重视细节是个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但同时又常常缺乏毅力不能持之以恒往往浅尝辄止半途而废。

前些日子,生日那天,我几经犹豫反复挣扎终于下定决心去赴一次从未约定的约定,许下一个宏大的愿望期盼一次不期而遇,然而结局却是一次擦肩而过。

那天早上我陪妻子登上了赴淄博的客车,却又鬼使神差般匆匆跳了下来。又是一番挣扎才步行(我不想麻烦或惊动任何人)踏上了去镇上的路,顶着炎炎烈日的炙烤,更顶着父母的反对和妻子的猜忌以及弟弟的斥责。然后又历尽颠簸和曲折(因为修路绕行村内小路而频繁堵车)终于在口干舌躁汗流浃背精疲力尽后抵达县城车站,再一次把自己的心投进热汤滚油之中烹煮煎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停地转圈根本停不下来,最后在盘桓近三小时后不得不原路返回,与近在咫尺的故人擦肩而过,后会无期!

这不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而是“情动而行,意定而返”,尽人力而听天命而已,天意如此岂可苟违?!

(即日匆匆命笔以敷衍塞责,辞不达义且恐累及亲朋故旧,权充滥竽之数,期以来日详加订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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