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的日子是两年前的那个暑假,2015年8月19日。令人愧疚的是,她走的时候我不在身边。
清明将至,雨水纷纷,母亲要我清明的时候早起,一同去扫墓,“这两年,你都还没去看过外婆呢?"
我应承下来,心中愧意满满,浮想翩翩,接连几日都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总是莫名地想起外婆。
我的印象中,外婆是个简单活泼的人,她矮小肥胖、行动迟缓,又时常穿着暗色的粗布衣服,一层裹着一层,重重叠叠得像过度包装的粽子,怎么看都是一个寻常老妇,可外婆的头发油光锃亮,如墨如云,即便八十几岁依旧清亮,没几根白发,倒显得老当益壮,加上情感自露,时常粗着嗓门拉着母亲闲话家常,看起来倒似返老还童一般。
只是外婆的身体并不像她看起来那么硬朗,她一直都有高血压、糖尿病等慢性疾病……可外婆又不喜欢戒口,常常背着医嘱偷偷摸摸地吃些高糖高脂的水果菜肴。母亲也曾苦口规劝过,可外婆一扭脸,硬邦邦地如孩童般执拗地说,“就稍稍吃一块嘛,一点儿都不让我吃的话,做人都没有意思了……”
是啊!人生八十之后便是多一天算一天,过一日赚一日了。母亲不敢再多言,只好时常备好外婆喜欢的瓜果菜肴,巴巴地吩咐父亲一趟趟地送过去——那时的外婆早就离开了自己的家,生活在郊区附近的教堂里。
外婆晚年虔诚地信仰基督教,她一直笃定地相信教堂就是她生命的归属,最后的几年她一直在教堂里兢兢业业地修行。
那教堂离我家里不算太远,开车半个多小时就能到了,所以父亲每周都会跑去一两次,为外婆送上各种菜肴和必需品。教堂地方不大,前脸看过去还算威武张扬,有个高耸的十字架和精致的门廊,可后面的住宿楼条件就非常一般了。简单的小三楼建筑,一个无比宽阔的楼梯,上去就是一条狭长的甬道,既算是通道也算是阳台,旁边就是一个并一个、密密麻麻的集体宿舍了。
外婆住的是四人间,一个不大的空间放了四张床,但其实只住了三个老婆婆,外婆与她们亲如姐妹,毕竟那里的生活日复一日,无比的单调,每天能做的就是听牧师布道,恭敬地祷告,感恩地诵经,或者是和朋友同伴一起怀旧聊天,外婆的床柜特别干净整洁,她不喜欢凌乱,是个勤勤恳恳朴实人。
母亲问外婆这里怎样?是否要过来家里小住?外婆就斩钉截铁地摆摆手,说这里朋友众多,回家去了还怕不习惯,其实外婆是怕给别人添麻烦。“教堂很好,在这儿住着,你们也省心。”每次提起,外婆都是用这种固执地喃喃自语来回应母亲,其实她的面色憔悴而黯淡,身材佝偻,寸步难行,只是生活时常有太多的无情和艰辛,教人不得不硬着心肠妥协。
其实外婆去世的前半个月,我们全家才刚刚过去看望过她。那是盛夏的一日,天长日永,热气升腾。我们一家六口,四个成人加上两个小孩,大包小包,七言八语,浩浩荡荡地走上了楼梯,一时之间,整幢阴霾的小楼都充满了生气。步行经过狭长的走道步入房间时,母亲不停地与相识的阿婆阿公招呼,时不时也会有白发苍苍的公公婆婆走过来,冲着两个孩子咪咪微笑,而那两个淘气包自是旁若无人般上下乱窜。都说年纪大的人喜欢孩子,喜欢他们纯真无邪的笑脸,喜欢他们的青春活力,可我总觉得他们是羡慕孩子们的勃勃生机,那是春雨后的第一颗竹笋,是解封的冰川中一跃腾起的第一条鱼,是他们暮色沉沉生命中的一抹闻得见香气的桃红。
我们去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儿,可外婆却还在旁边的餐厅吃饭,母亲与嬷嬷跑去食堂,把外婆惊得一跳,立刻起身回房,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我记得那一刻,外婆端着碗,满面都是喜气和得意,她在母亲的搀扶下,缓步走进门内,把碗筷随手一放,先嗓音嘹亮地“宝宝、囡囡、囡囡宝宝”大叫了几声,再转头向我们热络地招呼起来。外婆一向喜欢热闹,那天同时来了两个小娃娃,她开心得眉开眼笑,好像枯木逢春长了新芽,又好像在孩子的生命中看到人生代代无穷的希望。她还拿出私藏了良久的饼干水果招待我们,生怕孩子们吃不饱似的,又塞饼干又塞牛奶和零食,一定要切开了西瓜让我们多吃几口再走。
我和两个儿子坐在外婆对面的床上,母亲和外婆坐在一道儿,絮絮叨叨地聊着家常,外婆思路清晰、反应敏捷。她的脸上虽然皱纹纵横,可是因为欢喜,居然舒展得像水磨豆腐,母亲的手牵住外婆的臂膀,一字一句听得极其认真,也答复得异常清楚。父亲站在一旁,打开油纸包住的饭盒,拿出刚刚煮好的鸦片鱼头给外婆布菜,大家都陪着外婆,细细地着,外婆言辞犀利,说话虽然颠来倒去,倒也是搞笑逗趣,大家都发自肺腑地开怀大笑,而在子孙环绕膝下的外婆更是笑得眉飞色舞嘴角朝天,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其乐融融的和美画面啊。
离别的时候我们先上了车,外婆还殷殷切切地拉住母亲的袖口说个不停,我们在车上等了一会儿,母亲还是没来,透过车窗却看到母亲和外婆两人呆在教堂的门口,一直窃窃私语。我想外婆实在是有些寂寞了,不过是些家长理短的琐碎言语,可是总演变成一条说不完道不清的长河。
那时的外婆异常的健朗,谁料到不出一个月她与我们竟然阴阳相隔了。外婆走得实在突然,那天晚上半夜三更,母亲接到教堂的电话,说外婆突发急病身体不适,已经睡下的父母亲马上赶去教堂,半路上救护车也来了,外婆就先被送往最近的医院急救。
那个晚上,母亲忧心忡忡,整整一夜都守在急救室内一筹莫展。母亲说她看到病床上的外婆简直吓了一大跳。外婆脸色铁青,像沉寂了几百年的佛像突然出土,晦暗得如同冰封的湖底,一点儿生气都没有了。说到这里,母亲不停地叹气,流露出无数的不舍和恐惧。
“若是那个晚上外婆就走了,可教人怎么承受呢?”总算医生护士尽力抢救,外婆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又回魂了。可那之后的几日外婆并不见好,奄奄不振,水米未进,只一日僵似一日,几日后就飘然而去了。
虽然家人难以接受,但外婆信仰纯正,为人简正,是那样一个受人尊从的老人,她走得急去得快,未受过多的苦痛折磨,也是多年清修得来的福分。
外婆下葬的时候,大家哭得涕泪横流,母亲最伤,哭到不能自己,满面赤红。不觉想起胡兰成的那句“人死得好苦,惟有坟头上亲人之泪,西风斜阳郊原,才又见人世的真实。”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我想离去时外婆最大的心愿也是希望我们都平顺安康吧。
在教堂的时候,外婆听见我们来,竟然是那样的惊动,而在医院里,外婆在偶然清醒的时候与我们聊天交代后事,她又是那样地宁和平静。或许人生就是应该是这样的淡泊,寻常家事也可以这样声裂金石,而生死大事亦可以这般自然婉转。
有些人,有些事,一眨眼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