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南京博物院遇见了一尊陶俑,一位束着高髻的女子,着姜黄色的裙裳,因时间的流沙梳出一绺一绺的斑驳。面容安宁,笑得很薄,似蝉翼。但凝神望一会儿,又觉得深切到骨子里,所以表现出来薄薄的,漫不经心的样子。那种薄如蝉翼,又如玉片脆生生的,不堪一触。又极入骨髓,笑得响彻山谷,你一唤她,立刻端庄起来。
当时想: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这样子吧。
“一眼千年,相隔千年宛如初见。梦见你千万遍,只为触摸你五官。”脑海中响起这首歌,还有里面轻灵的编钟声。只可惜,美丽的少女啊,我无法触摸你。那双薄薄的清泠泠的笑盈盈的眸子,应该是倚在高楼望长安吧。
我是否,也有那么一刻,天空无远弗届,蔚蓝得清澈见底。我穿着清风徐来时像酒旗一样高高扬起来的裙裳,心绪在八荒六合之外。
定是有的。皈依那天,我穿着海青,黑色的衣袖扬起来,装满了一季的烟雨,落落的无牵无挂的样子。那日,是观音菩萨圣诞,雨时急时缓,时密时疏。穿行寺庙,像揭开一层一层的珠帘,环佩鸣玉之声便是风中幽渺的铃铎。站在檐廊下,看师父穿姜黄色海青在雨中行走,无边丝雨为他隔绝了人群发出的喧嚣。我定定望着,觉得这么走下去,一切都可以消失。法雨为屏障,天地为穹庐,一切屋檐瓦舍不过是障眼,摆设给我们这些凡人看的。我们看小桥流水、青砖黛瓦、水榭亭台、一池萍碎……这些在雨中都可以消失,世界可消失。唯独我凝望的那个人,越来越一尘不染,走到觉悟的世界里去。
我贪图烟雨草木之美。他却早已舍之而去了。
却不知可有人愿同我做这俗人。
寺院的长廊极幽,雨沿着屋檐垂下来,落入旧石槽中,点一朵涟漪,浮萍如六朝烟云般散开。定定望着,有恍如隔世之感。
寺院是不避人的。人来时,它庄严肃穆,亦有小巧玲珑之姿。稍有喧阗,亦显心远地自偏之闲旷。人去时,它一弯淡月,两抹微云,勾兑了三杯两盏徽墨般的夜色。喧有喧的怡然自得,静有静的遗世独立。
我爱它铃铎随风而起的空灵悠远,爱它雨打莲花的清莹剔透,爱它鱼翔浅底、白鸟衔枝的悠然自乐。然,正如柳宗元所言“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故记之乃去”。爱它极致的岑寂,可息心清梦,若长住于此,未免寥落。最好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到底是个耽染尘情的俗人罢了。
你说啊,这世间如此多的热爱与悲伤,笑无止,泪无尽。可我喜爱这彻彻底底的笑,发自骨子里,将前尘的烟波激荡起来,与今生共振。亦不斥这被百负的悲,流淌到月亮在的河流里,一颗心被洗得干干净净。我爱这悲欣交集、廓尔忘言的一隅人生。
不免的,我怀念起寺院乾坤玉碾的大雪,可不顾寒冷,对腊梅而眠,北风吹开长被不明和贪欲遮蔽的双眼,对着上下一白、廓然广大而有泪盈睫。
我是个无端落泪的人。皈依时师父赐名“妙诚”,那亦是陈晓旭姐姐的法名。
非俗人俗世负我辱我,实在是一种心思,百转千回。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我有所感人,隔在远远乡。
古人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诚然如斯,于我而言,生活若无仲尼,只这般寥落岑寂,如何过生?
那日,伸出手在屋檐下接雨水,天空濛濛的,如洗了发白的蓝印花布。喜悦与满足。满足于一刹那的寂静清凉,借此隔离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有花蕾盛放开来,蝴蝶纷然而出。倏然,先生唤我的名字,我急急一应,同他远去。
如果,你愿意来到我身边,我会满心欢喜,拉着你的手,一起看这个熠熠闪光的琉璃世界。
世界消失,一切都会消失。宇宙将被淹没,回到最初的蔚蓝蔚蓝的寂静。在海水到来之前,在我还没有这个福分觉悟之前,可否陪我对这些热爱与悲伤的一切,微微一笑。
你知道,这一刻,即便什么也不说。我也,等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