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著名作家孙犁,在他的文章《老家》里的那一段话:
“那总是一个标志,证明我曾是村中的一户,人们路过那里,看到那破房,就会想起我,念叨我。不然,就真的会把我忘记了。”
好像这话就是对我说的。
我没有老屋了,也许过不了很久 ,走过,路过的人就会忘了我。
在我的生活中,其实称得上老屋的地方有两处。
一处是黎家湾,爷爷,奶奶修的那排土墙屋。
另外一处就是王喜陇,父亲 母亲修的那排土墙屋。
黎家湾,可能是因为所有住户都是黎姓 ,所以就叫黎家湾。
黎家湾在我们老家,名气也不算太小,只要经过杨树港这个地方,问起黎家湾,一般都会有人知道。
黎家湾,其实屋场不大,住户也不多,但在那个屋场出生的人却不是少数。
我知道的,从父辈算下来,都有好几十人。即使现在,在一栋一栋的新楼房里,也还继续着生命的延续,繁衍生息。
人丁确实很旺。
应该是个风水宝地。
我就是在爷爷奶奶修的那排土墙屋里出生的。
老屋是典型的南方民居。
厚实的土墙,青黑的燕子瓦,三间三陂,前面是三间大屋,后面是三间小屋。
三间大屋,一字排开,正房,堂屋,正房
三间小屋,连在大屋后面,是厢房 ,厨屋,厢房。
隔正屋几米的后面,是一排茅草屋,分别是牛栏屋,猪栏屋和厕所。
门是木门,窗是小窗。
门有门栓,窗有窗门。
石台阶,石门垛,所有座墙都跑了一线条石,既为美观,也为防潮。
老屋里家具都是些老玩意,最时髦的应该是父母结婚时候用的“宁波床”了。
“宁波床”又叫“月满床”,是我至今也没有弄懂,学名到底叫什么名字的一种床。
只是觉得那雕工,精制漂亮。
只是觉得那颜色,五彩斑斓。
床架层层叠叠,上面玻璃大小各异,最为记忆深刻的就是玻璃上的花鸟虫鱼,栩栩如生。花,花团锦簇,争奇斗艳。
鸟 ,成双成对,流涟花间。
虫,蝴蝶翩跹,蟋蟀生猛。
鱼,鲤鱼打挺,飞跃龙门。
只是可惜,后来搬家,这床因为时间太久,也随老屋一起淘汰了。用作烧火做饭的柴,化一缕青烟,入了苍穹。
老屋,最有记忆的就是奶奶的小脚。
奶奶是裹了脚的。用“三寸金莲”来形容奶奶的小脚,应该是比较恰当的。
奶奶有好几对裹脚布,但不是那种又臭又长的那种。
奶奶的裹脚布,洗得特别干净,都是些棉布之类的材质,基本上都洗得掉了颜色 早已看不清以前的底色?
奶奶每次洗完脚以后,总是很认真,很专注的把裹脚布拿出来,一层一层,慢慢的,小心的往她脚上缠,似乎不是在裹脚,而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眼里尽是慈善和骄傲,也许,奶奶在骨子里是认同,女子以脚小为美的。
至于封建礼教对生命的摧残,那些大道理,她是不懂的,或许,她根本也不需要懂,只要孩子能健康成长,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奶奶应该是个美丽,贤惠的女人。
奶奶个子高挑,身材匀称,眼睛又黑又亮,指甲留得很长,但也很是干净。
奶奶说话声音不大,但总觉特别威严,说话特别有份量,即使生命末日的最后几年,眼睛因为白内障,双眼失明,但说出的话,吩咐的事,我们一家老小,包括爷爷 ,没有不听从,有异议的。
其实,怀念老屋,也就是怀念曾经在老屋的人或者事。
后来,因为叔父成家,堂妹们接二连三出生 ,老屋越来越不够住,父母东扯西拉,在离老屋一里路远的王喜陇,重新修了一排土墙屋。算是我们当时的新居了。
叔父过了二年,也在离老屋不远处,修了一排土墙屋,搬了过去。
奶奶死后,老屋就落在了堂哥的名下。堂哥两口子经过几年的打拼,有了一点积蓄,就把老屋拆了,在原来地基上修了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洋楼。
老屋总算完成了使命,从此没有了。
不知是堂哥修新屋,破了风水,还是九泉之下的奶奶没有保佑,堂哥新屋没二年,就得肝癌,撒手人寰,再过二年,堂嫂因遇歹人,被杀害于屋中,好端端的一栋漂亮楼房,一夜之间就成了人们口中议论纷纷的凶宅了。
侄儿一家因为害怕,已经搬走。
老屋,传承老屋的新楼,彻彻底底再无他用,无望的守着那一方水土。
王喜陇,父母经过千辛万苦,修起来的一排土墙屋,也算是我的另外一处老屋。
那是我进入初中的时候,父母在爷爷奶奶,亲戚朋友的帮助下,修的一排土墙屋,后来,几经扩建,很是有些规模。
两个大堂屋,四间正房,外加一火堂屋,一厨屋,厕所,猪屋,牛栏屋单独一边。晒谷场都是两个。
在当时的杨树港,很是有些令人羡慕的。
土墙屋,燕子瓦,杉木檩,松树瓦板,一切都是当时最好的材料,虽然弄来也是费了一些周折的。
门依然是木门,只是窗都是当时最为流行的那种,八叶玻璃窗。
依然是石门垛,石台阶,座墙依然砌了一路条石,只是换成了质量更为上乘的花岗岩,不单美观结实,而且还平整光滑。
屋前屋后都是楠竹山,只是在菜园里多了一些果木,有桃 、有李、有橘、有柑、有梨、有柿 还有几棵又高又大的板栗树,一年四季,随了季令,总有零星水果落入我们兄弟姊妹的肚中。
春天,桃红李白,姹紫嫣然
夏日,风送稻香 ,醉醺斜阳
秋季,橘子熟了,板栗满园
冬雪,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老屋,简直就是油画家笔下的天堂,文学家眼里的桃花源。
美得令人不能呼吸,至少说是呼吸不怎么顺畅。
母亲就是这些美的缔造者。
母亲是个勤劳肯干的人。和以前大多数中国农村妇女一样,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即使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来。
从小就放牛,割草,背弟抱妹,因为是长女,所以吃的苦,受的罪,不是一笔二笔就能写尽。
18岁就嫁给了多病的父亲。
19岁就有了姐姐,20岁就有了我,以后陆陆续续,又有了弟弟妹妹,一大家子人,全指望她。
起早贪黑,没日没夜,既要照顾多病的父亲,幼小的我们,又要想方设法,挣钱活命。
也是因为母亲的勤劳肯干,所以我们在王喜陇的修的老屋, 可以说在地方上是首屈一指的。
只是让我最为愧疚,最为遗憾的,就是母亲在2002年春节,在一场可怕的泥石流自然灾害面前 ,没有逃过一劫,命丧刚刚修在公路旁边的小三间里。
随着时间推移,我们兄弟都慢慢长大,先后各自成家。
虽然房子有些拥挤,不过,倒也够住。
那时候,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新的二层小楼,都开始取代老式的土墙屋。
即使如我们家气派,阔气的,也跟不上形势了。
母亲是个好强的人,看到我们兄弟没有能力新修房子。一咬牙,动员父亲,在公路边准备再起一栋新屋。
只是,刚做好用作厨屋火房的小三间,就遭遇了如此灭顶之灾,53岁就驾鹤西去。
王喜陇的老屋留给了我们兄弟。
不知是母亲的死,留给了我们太多的痛苦,还是,九泉之下的母亲没有原谅我们。我们兄弟在外面,一直生活都没有什么起色。踉踉跄跄,走得特别艰难。
特别是我,因为无一技傍身,来粤二十多年,还是那个穷样。
我们兄弟自从母亲过世后,几乎都是拖家带口,外出谋生。至使好端端的一排阔气,气派,饱含父母毕生心血的老屋,在前二年,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轰然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或许是老屋思念母亲,还是母亲需要老屋?反正,王喜陇的老屋,也随着父亲电话中抽泣的告知声
再不回来,再无影踪。
黎家湾 ,爷爷奶奶修的老屋,名存实亡。
王喜陇 ,父亲母亲修的老屋,残垣断壁。
我,终究没有了老屋。
一个没有老屋的人,注定是一个容易被人忘记的人。
最为尴尬的就是,我既没有老屋 ,也没有新屋。
我不知道,这样的事,落在我的世界里,叫我情何以堪?
奶奶,母亲知道了,九泉之下,会不会责骂我几句?
让我心安。
(没有老屋的人,注定孤独一生)